【第43屆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類二獎】愛的藝術 ☉陳柏煜

〈愛的藝術〉既取徑又擬古王爾德《葛雷的畫像》,葛雷如鏡像,是不斷演練情感「試」的極致對象,小說用了一個很棒的概念,「試」。我的情人葛雷消失了,所以,試分手,試記憶,試回放,然後帶出一切愛的辨證所本:試畫畫。這樣的擬古,同時也是一種試寫作。──蘇偉貞講評。

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聽到葛雷的消息。最後一次見面,他騎車載我 去車站,我搭上北上的客運,一如既往,貼在窗上和他打著「手語」 、揮手,不知道五年內我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可是葛雷已經知道了 ,我常穿的那件灰色防風外套留在機車車廂裡,他把外套穿起來向南 邊騎,邊騎邊掉眼淚。

快抵達中繼的休息站時,我被冷氣冷醒,好像下午在暖呼呼的草地 睡著,張開眼睛已經入夜。像是頭頂上打開一盞發黑光的燈。這時人 們總會想到某些很實際的事情,比如說「現在幾點了」、「我該收拾 一下離開公園」,而我想起了灰色外套。

我傳訊息問葛雷。外套的確在他那裡,葛雷問需不需要郵寄。反正 兩周就會見一次,就別浪費郵資了。我當初如果說「好」,事情會有 什麼改變嗎?

事情似乎本來就埋著,只待時間一到就會撐破地表,冒出鮮綠的芽 。雖然是葛雷先察覺,但把話說開的人,是我。我們的「分手」說是 不清不白、莫名其妙一點也不為過。

到現在我仍想不透自己是哪根神經燒壞了,寄出那封輕輕鬆鬆,甚 至不乏柔情蜜意的簡訊。我提議:不然,我們來「試分手」看看?字 裡行間,彷彿這項提議能有效解決我們關係中的問題。一帖苦口良藥 。

剛開始,我和葛雷就像辦家家酒般,玩得很愉快,不以戀人身分相 稱後,似乎為密閉的室內打開窗戶。在分手的潛規則之下,我們的話 題理應獲得更大的自由度(事實上並沒有)。我們暫時耽溺在一種奇 異的親密感中。聽見我們關係產生變化,朋友都嚇壞了。一封簡訊就 轉變關係,沒有打個電話好好談過嗎?他們的口氣聽起來,幾近聽見 投一粒小石子到起飛跑道上,使一架波音七四七毫不猶豫地轉向。

因為並不是真的分手呀──我統一回覆的說法。這是真的,只有很 少的時候,我在心裡考慮,「完全和葛雷一刀兩斷」會是什麼情形… …或許這才是我想要的?隨即我譴責自己,居然有這種將感情論斤秤 兩的念頭。可是就在我還在內心小劇場時,葛雷已經有了約會對象。

我打電話向葛雷質問。為什麼不呢,葛雷在另一端憤怒地說。我有 點被逼急了,脫口就是「因為太快了,而且我們不是真的分手」。那 怎樣才算真的分手,葛雷語帶諷刺。規則都給你訂。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說,太快了。葛雷不知道是不是聽出裡面狡詐保留的空間,口 氣軟化,但保留自己的底線:可是,為什麼不呢?

在此之後,我們才正式地踏入漫長、消磨身心的「分手期」。會形 容它不清不白,就得怪我先訂了個奇怪的特殊條款;事後反悔,又只 是不斷從過去抓取快樂的回憶向葛雷回放。有時我說:我知道現在你 去轉角那家永和豆漿會點什麼。有時我說:想想那張有杜鵑花和怪異 阿姨的搞笑照片。但絕口不提,我們復合好不好。對我來說,他的「 太快」正嚴重侵蝕著回憶,回憶軟弱得像一坨沮喪的黏土。一定是不 夠快樂才會輕易就不算數。

葛雷說:它們沒有不算,但你是想要我怎麼辦。我沒想到,正是因 為回憶太強,強到葛雷無法一個人去對付,他才需要第二個人幫助他 。我的邏輯是,他欺騙了我,我在還沒確認自己想不想復合前,不能 開口,要不然也是欺騙了他。莫名其妙。葛雷大概也從心疼轉而心煩 ,再也受不了一晚接一晚的「回放」與哲學辯論,終於毫無預警在某 天早上,我發現不僅訊息無法送出,不管在搜尋列上鍵入什麼關鍵字 都於事無補。葛雷這個人已經從臉書、Line、IG上徹底消失。

  ◇

大學時代,我立志做一名插畫家。說來其實不是天外冒出的念頭。

幼稚園的我,成日瘋狂地在一疊疊影印廢紙上畫畫。不是爸媽不願 提供圖畫紙給我,而是我消耗的量與速度實在太快,畫完又幾乎不再 回頭檢視,爸媽於是以廢紙應急。補紙的空檔,我雙眼發楞地散熱, 身體裡像有一個空轉的腳踏車輪。

我喜歡畫結婚禮服。模特兒的臉不重要,一個草率的、數字0一樣 的長橢圓形就足夠了。著色也不重要,除非色塊在整體結構中占有特 殊意義,否則幾筆斜線絕對更有效率。

幼稚園的我,並不把我所做的事視為「完成一幅畫」,我心裡熱切 渴望的,是「把每一種本來不存在的可能說出來」──當然,小孩子 還不會操作抽象的說法,當時的我會做的表達,大概是:「你看,還 有這一種呢!」旁人眼裡,小公雞般愛炫耀的我,其實是沉浸於某種 目眩神迷。彷彿找到一頂魔術帽。拉出彩帶,後面還有更多的彩帶。

這魔術也等於複製出,小時候的我最喜愛的景象。若不算家裡的地 址,中山北路是我第一條認識的路。當時最熱鬧的婚紗街,一幅櫥窗 就是一幅畫。只要是晚上開車出門,回家前爸爸就會特地帶我去兜一 圈。我趴在後車窗上欣賞,發亮的櫥窗結成綿延不絕的光帶,禮服在 其中開舞會,不停交換舞伴,與車窗內的我並行,像總是定點卻又跟 著人跑的月亮。

可是這又與插畫有什麼關係?──我成為的可不是服裝設計師呀。

和各位說聲抱歉,前面的說法或許十分誤導。但我想表達的是,當 初我也是這麼被自己誤導了。我以為結婚禮服是熱情的中心,殊不知 那只是用以施力的跳板。任何跳水選手都不會宣稱,自己喜歡的是跳 板,而不是在空中翻騰的圈子與落水的姿勢吧?換句話說,不是禮服 ,它也會是千百種其他的東西。

另一個容易被忽略的關鍵,是單面的影印廢紙。

誰知道,如果當初爸媽勤跑文具行,沒有拿廢紙作替代品,大學的 我會不會改變做一名插畫家的主意呢?但就因為這個動作,使我一頭 栽進廢紙的迷宮。半透明、微泛黃,另一面原子筆畫過的痕跡,在這 一面造成靜脈屈張。儘管我沒有作出直接的回應,我仍在畫畫的過程 中,不斷聽到、感到,隱形的射線從另一個維度直直向我穿過來。

上小學後,情況有所改變,而且是往壞的方向發展。老師在美勞課 上發下的白紙,對我造成窒息性的障礙。猛然落在我前方的一道白牆 ,緊密、安靜,使我動彈不得。長大後我聽別人說,有一種人,非常 討厭喝水,一定要加一小撮的糖或鹽──那個量造成的影響是一般人 無法嘗出來的。我有種知我者莫若此君的感慨。後來,我發明出一種 類似的方法。白紙一發下來,我就在背面,偷偷用鉛筆打上一些小圓 圈。

這方法消解了下筆的障礙,卻無法恢復我製造圖像的熱情。國小、 國中,我陸續代表班上參加水彩、水墨、素描比賽,獲得不錯的成績 ,作品被張貼在學校大門的布告欄展示。可是創造並沒有帶來任何喜 悅。我享受的是,表現長才(好像展現身上的某一條肌肉),以及隨 之而來的虛榮。

高中某一次美術課,教室前後各放了一花瓶的百合。老師宣布:「 下午的兩節課,要完成一幅靜物寫生。」她補充,「畫完的同學就可 以提前下課。」她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勾出三朵百合的鉛筆輪廓。甚 至沒有炫耀的念頭,我只想把眼前活生生的百合,用力塞進畫紙裡。 當我把畫繳到台前,老師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瞄了一眼畫,就讓我 走了。走出教室時所感到的沮喪,讓我一度冒出「再也不要畫畫」的 念頭。

要等到大學,我才想清楚,我立志要做的是純粹的插畫家,而不是 畫家。不是寫生,也不是憑空發想。必須有另一方存在,並做著和我 不一樣的事。剛剛我或許有提過,我很少回頭檢視我設計的禮服── 我沒提到,若回頭欣賞它們,我會怎麼做。

我會將紙張舉起,置於我與日光燈之間,印在紙張正面的文字圖表 公式與曲線出現了,光會加深它們的墨水,使它們透到另一面,與我 的禮服糾纏成一團。現下想起來,我認為這個記憶頗具啟發性。慾望 原來不是禮服,也不只是另一物的投影,而是偶然在一瞬間形成,無 法解釋的團塊。

  ◇

成為我的男友後,葛雷千方百計要幫我介紹插畫工作。他甚至比我 自己,更欣賞我的繪畫才華,也比我更常想到畫畫這件事,在做經紀 人才華上,葛雷是個天才;但作為男友,無疑是非常糟糕的。葛雷讓 我備感壓力。

我常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臉上寫滿了「我沒有(天分)」與「我不 會(畫畫)」。葛雷雖然熱情不減,可是也因此有點慌亂。畢竟要家 裡養的小狗表演握手,小狗卻對指令無動於衷的話,實在是很丟臉。 老實說,說不定在工作方面,葛雷與我真的是主人與小狗的關係。在 葛雷看來,做藝術家,幾乎是注定的有勇無謀。我認為不盡然如此, 卻無法擺脫葛雷隱形的韁繩。在脫逃與交涉的智力上,是的,我是隻 小狗。

被葛雷牽著鼻子走的那個時期,我的畫都是非常一般的東西。這麼 說並不是批評那些「被動發生」的作品不夠資格,也不是暗示現在的 作品更具價值。非常一般,單純只是表示它們對我而言,存在某種偶 然的、可有可無的性質。與其說性質,不如說氣味,舉例,食物即將 腐敗所散發的氣味。它們是那種讓我想要立刻拿到眼前,然後拋去的 東西(我總是如此對付長滿黑斑的香蕉)。悲觀一點,或許每個人心 裡都想對它這麼做。

只有葛雷把它們收藏起來,無論是海報、雜誌、廣告傳單或其他更 瑣碎的片段。有一次,我替朋友的生日派對做了個古怪的慶祝布條。 通常派對結束,這類浮誇的裝飾就會連同披薩盒、啤酒罐壓扁,成為 垃圾的一部分。葛雷去和壽星把布條討了過來。

儘管不無尷尬,我該要對葛雷心存感激。至少對他的愛,心存感激 。可是事情一扯上畫,我總是變得無比自私。當虛榮感溫暖的光束離 開,我會殘酷地認為,他的刻意收藏其實更接近一種痛苦的學習。那 是小孩克服紅蘿蔔、芹菜,憋氣吞嚥的表情。

另一個可能是,就像有些情侶,出遊會在日記上蓋戳章、看電影留 票根,葛雷把這些畫當作我們感情生活的紀錄。(不同於戳章票根, 畫是不公平的。作者與作者以外的人之於那幅畫,擁有截然不同的經 驗。)葛雷選擇以一種全然陌生的方式,想像我們的關係。他累積里 程的方式,可說是和夢遊沒兩樣。不公平就是不公平。

在他黃色透明的L型夾中,有藍色與粉紅山脈的海報、大樓電梯中 擁吻的雜誌、廣告傳單上小學生吃飯糰,嘴角有飯粒。不知道葛雷是 否介意過:我從來沒畫過任何一幅他、或是關於他的畫像。

如先前所說,和葛雷交往的時期,我的畫都是非常一般的東西── 直到出現「畫中物P」。聽起來若有點像外星人出沒之類的情節,我 先保證,「畫中物P」不是這類東西。當然也不是又一隻特殊毒性的 蜘蛛。

不知道是出於對我的體貼,或是葛雷的囑咐,那次不乾淨的分手後 ,朋友們有默契地絕口不問、不提我和葛雷的關係。如果我主動提及 ,他們會露出某種「苦甜巧克力式」的微笑。他們緊閉的嘴裡品嘗著 。(關於你的謠言在班上流傳著,如果你還是唯一不知道的人,同學 就會露出「苦甜巧克力式」的微笑。)

但或許那個微笑的意思只是:饒了我吧!這陣子已經(因為你,使 我)被葛雷煩夠了,你自己看著辦。──朋友們對葛雷的忍耐,大多 出於他們跟我的交情。總而言之,自從葛雷對我的「全面消失」後, 沒人提供二手資料,沒人更新近況。

這使得「療傷」進展得十分順利。和葛雷相關的記憶,原本有個裂 口,想起他,酸酸的風就會從另一邊吹來;如果裂口癒合,長出一層 肉膈,再想起他,風就吹不過來了。我想讓我不習慣的,反而是風過 不來。有時我會將耳朵靠在肉膈上,期待微微的震動。

之後的幾年,我當了兵、找到第一分工作、離職、成為一般人印象 裡,插畫家的我。現在,你能在更多的海報、雜誌、廣告傳單看見我 。關於我的「入行」, 有些人可能會認為那是作品累積足夠、曝光 度提升,在另一些人眼裡,是因為我獲得了某個具指標性的國際獎項 。只有我知道,讓我成為插畫家的主因不會是別的,只因為「畫中物 P」。

「畫中物P」從來不是畫面的主角。它是深淺不一的線團,幾乎可 以辨識為某種四隻腳的動物。那幅拱廊花園的「拱廊」其實是它的腳 ,它也是霧中的森林、椅子、和主角們百搭的跟班。有時你摸不透它 出現在畫中的原因,但它就是出現在畫中了。

某天,一個很久沒聯絡的朋友突然問我說,你是不是養貓了?我十 分困惑,問她為什麼這麼問。她說,因為你的畫裡出現了一隻貓!

又有一天,我看見一篇評論,其中有個提到我的小段落,作者認為 那個朦朧的記號,代表著我「企圖在繪畫世界找到,如果不是創造─ ─一個屬於自己的、近乎壟斷的詞彙。」

事實上,是在這兩次事件後,我才暗自替它取了「畫中物P」這個 暱稱。我和朋友說,對呀,我養貓了。我向養了兩隻貓的她,討教了 飲食與照料的問題。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告訴那篇評論的作者:他的 觀察很有說服力,現在我也認為,他提到的那些嘗試,正是探索「自 己的詞彙」。貓女與某評論並沒有猜錯──因為他們「客觀的看見」 ,才使它漸形具體。不然,只是幻想;不然,只是心理作用。只是我 與自己見不得人的小遊戲。

有時候我認為「畫中物P」是葛雷給我的禮物,畢竟它是在「葛雷 的消失」此一重大事件後出現的。「畫中物P」並非在一個瞬間顯現 ,而是像〈烏鴉與水瓶〉裡的水:烏鴉投入一顆小石子,水面才相應 地上升。

當然,葛雷並不知情。情況比較接近:我發現了一個尚未被記錄的 物種,然後以一個紀念事件將它命名。如果它是青蛙的話,青蛙不會 知道葛雷,葛雷不會認出青蛙。

我心裡明白,雖然與葛雷的分開,開啟了我人生的新階段,但「畫 中物P」演化的關鍵時刻必然是:當一個小圓圈,從背面跳到了正面 。然後是另一個、另一個、直到全數遷移。是的,現在我作畫不再需 要,在畫紙背面打圈的事前準備了。

為什麼叫P,似乎已經很明白了。但就讓我多做一些解釋吧。從O到 P,是從圓圈中突破了些什麼:從半透的卵殼中,伸出第一隻腳。重 點並不在他的離開,重點在那突破。

 

徐至宏提供

五年的毫無音訊後,我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與葛雷重逢。

演算法是那隻把祕密告訴我的小鳥。這實在是糟糕的譬喻,因為演 算法不可能存心嚼舌根、它不會啣著某條訊息往返於甲方乙方、更不 是以捉弄人為樂的愛神邱比特。儘管數據有其邏輯,但那邏輯絕非意 圖使失去交集的舊情人狹路相逢。

雖說最後成功轉達了資訊,想當然,它也不是以開門見山的風格進 行。率先跳出的,是內褲的直播。在此之前,我的臉書從未主動推播 任何購物頻道。彷彿被指著鼻子說,「同性戀,被我揪出來了哦」, 我又氣又惱,當下想到的是:該不會我誤觸了什麼養眼香豔的粉絲專 頁?自我檢討了一番,轉而懷疑身邊高調的友人。必然是他們流連於 性感廣告、在這個與那個身體間「拈花惹草」地點閱,因此櫥窗「啪 」地出現,甚至不用敲一敲門。直播中賣內褲的男孩認為我非常想和 他買東西。

接著出現的是海鮮拍賣。表情激動、動作粗魯(但被靜音的)的男 人指著我的鼻子謾罵,第一眼我真的這麼以為。然後,冷不防地他向 我扔東西。龍蝦,前前後後有十五隻。青紅的活龍蝦在竹篩上爬行, 過一陣子就掉出畫面。在我一片經打光、空調的藝術批評或電影上映 宣傳的推文中,它出現得甚至比內褲廣告更匪夷所思。就像臭氧層破 洞。就像──一隻大老鼠沿對角線竄過廚房。就像──呃,溼答答的 龍蝦扔在網頁上。

我驚訝但不無好奇地觀察臉書組成的演化,不試圖干涉,事實上我 也無能為力。但除了產生新的排列組合,它還能如何?難不成從螢幕 伸出一隻手?我身邊甚至沒有看過《七夜怪談》的同輩了。直播占據 頁面的行動持續推進。二手包的直播、調理機的直播、電鍍筆的直播 、學步車的直播……在一則不起眼的水晶直播中,閃過葛雷的身影。 當下我驚駭無比,不亞於看見螢幕伸出一隻手。

意識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不自主地繃緊。生物性的直覺繃緊 ,好像尖叫著:他就是「犯人」!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來!直 播不會因為我的繃緊而暫停,一閃而過的身影,沒有再次出現在畫面 中。但仔細一聽,那介紹商品的聲音,是葛雷沒錯。

我趕緊把網頁關了。我彷彿聽見瓦斯漏氣恐怖的嘶嘶聲。對著無人 無聲的電腦桌布,我逐漸冷靜下來。現在是什麼情況?現在是阿里巴 巴,意外撞見了強盜的藏寶窟。但情勢對我有利,對方還沒有察覺。 另一件事必須花時間想清楚:我想再見到葛雷嗎?我是否該適可而止 ?

那堆滿彩色水晶的寶窟。

決定下一步之前,我移動到沙發上躺著,享受這一刻。如今葛雷已 無法讓我情緒澎湃,可是我仍被奇妙的偶然沖昏了頭。我想起葛雷封 鎖我時設下的銅牆鐵壁(找出所有相關的程式,然後逐一設定)。偶 然是能打破任何屏障的小槌子,別說是數位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屏障 。

我記住了他的頻道。

  ◇

在葛雷之後,我談了一場很不一樣的戀愛。對方小我幾歲,還在唸 書,神奇的是,長得和我一模一樣。說來簡單,或許令人咋舌,我認 為「長得一模一樣」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幾乎是在第一眼,如迎頭 撞上擦得太乾淨的玻璃門:我愛上他了。

我們是出於好奇才見面。那陣子我和森都和朋友M走得近,卻始終 沒有碰上彼此;在M的客廳裡,我們屢次被錯認為同一個人。實際上 ,森比我高得多,臉型與脣形也有明顯的差異,單看照片的話,你不 會說那是根據同一個石膏像刻出來的。似乎,離開現實情境就能脫離 「幻覺」,因此看著照片的他或她,總是對我不解地搖頭:一點也不 像。

M安排了我們的見面。在星巴克門口見到我的那刻,森應該直接地 看見了那個相像的部分。儘管親切的表情很快地趕上,我清楚記得,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拉開審慎的距離──像保護自己不被併吞;他看見 的,與其說是外表的相像,不如說是「需求」的相像。

在一陣強光似的驚異中,我們放棄了咖啡,在還沒意識到這代表什 麼意思之前,我們已經在開往烏來的路上。在涼亭躲雨,小火車經過 ,森說,只要火車經過,就要親他一個。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天火車 的班次特別的少。我奇怪地想起葛雷,但他完全無法干擾涼亭中等待 火車的森。

但我們還是陷入熱戀了。約會、通電話,找更多的時間約會、通電 話,可是熱度停留在表面,底下有種空踩腳踏車的徒勞感。森說,那 是因為M,你對中間的M懷抱愧疚感。我想有愧疚感的人是他,不過既 然他和我有如雙胞胎,責任互換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原諒了他。 森沒說出口的是,他逐漸對「一模一樣」的想像感到厭惡。他認為我 巴著這個想像不放。

一天,森和我要了葛雷的手機號碼。我不疑有他,以為只是鬧著玩 。因此當森離開房間去陽台,關上紗門,也沒放在心上。事後按照森 的說法,葛雷真的接了電話。葛雷又閃現在我眼前,以一種較淡的色 彩、較缺乏自信的表情。森露出神祕莫測的笑。我感到一股酸楚與甜 蜜捻成的線,一枚項鍊墜沉在中央。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 是有什麼好說?

我和森最後一個堪稱愉快的記憶,是在旗津旅行。旗后砲台的遺跡 宛如迷宮,幾度我和森走散了,在紅磚色的通道中,白堊色的天台上 找著他。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是模糊的高雄港。森就在我的上方或下 方某處。砲臺入口的兩邊門牆上,磚砌成樣式不同的「囍」字。磚牆 前森提議為彼此拍一張相同的照片,我提不起勁。森說是他先找到我 的。好吧。

我挺喜歡森為我做的一件事,那就是送我畫筆。喜歡的原因是它很 不實用,森對我的創作有很大的誤解。不免俗的那天要結束在西子灣 絕美的夕陽,當時我就想,我一定要用那支令我發笑的畫筆,畫一張 畫回送他。森為眼前的景象大受感動。像乒乒球,森說。

後來這深橘色的球成為森的封面照片;再後來也沒有換下。我想他 大概對自己的攝影技術十分得意。

那天晚上我發現了改變一切的重要事實。森心裡也有一個葛雷。這 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和森之間存在的時差。我的葛雷已經落到海平 面之下,而他的葛雷還很燙,甚至顯得比平常更大。紅色的「葛雷」 憤怒地要求森的回應。森遲遲不能結束屬於他們的那一天。

  ◇

塗紅指甲油,戴耳環時嘴巴閉不起來;阿黛兒照鏡子,選了藍色洋 裝。(藍色會讓她想起什麼嗎?)她收到艾瑪寄來的邀請函。「我不 敢相信她來了,都過了這麼久。」艾瑪身邊的女人說。女人離開後, 阿黛兒嘗試對眼前的作品發表感想,卻只能吐出「那幅畫很棒。很美 。真的。這一切。」

她以前就不擅長這些,評論藝術、藝術界的社交。某人打岔想詢問 艾瑪作品的細節。畫裡是個另一個女人,阿黛爾看著畫。這時畫裡的 女人,艾瑪的現任,走來表達歡迎。她說:「而且你看,你還在那兒 。」是她沒錯。牆上掛著藍色水花下裸身的阿黛兒。

我喜歡《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走出戲院時,一個問題在我的腦 海中浮現:如果是葛雷呢?假如在我的展覽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自 己。過去他應得的一張畫像。當然,假如他最後決定出席。

我和陪我去看電影的M討論這個問題。儘管M非常喜歡我,他不介意 、甚至鼓勵我提起葛雷,M對葛雷似乎有特別的感應與興趣。(他聰 明地發現,從來就不是、將來也不會是葛雷──而是葛雷沾黏在我身 上的殘像,與我糾纏,就像飛機雲。)

那讓我們來弄清楚飛機雲寫了些什麼。首先,葛雷會不會來?

會,他會來的。M說。

葛雷會盛裝出席嗎?

雖然兩段關係(電影的與你們的)有各種方面的差異,我想,是的 ,葛雷會盛裝出席。

看見葛雷,我該做些什麼?

看情況,但拍一張合照總是無傷大雅。

關鍵來了:葛雷會認出他自己嗎?我的意思是,如果在畫中,他不 是以很寫實的方式出現?

與它相遇時,或許他會感受到微微的不確定與彆扭。你期待什麼? 某種毫無邏輯的共鳴?不,我不認為他會認出來。你可以選擇自己告 訴他。

好,如果我告訴他,他會怎麼評價?

「那幅畫很棒。很美。真的。這一切。」

別這麼尖酸刻薄,我是說,他心裡會怎麼想?

好難的問題。肖像與靜物畫在一點上很不一樣,那就是,肖像會隨 位置改變,而靜物畫則否。(「是嗎?」我說)入畫的模特兒,比畫 家更能敏感地察覺差別。舉例,畫展上不是有許多阿黛兒當年的舊識 嗎?他們就像移動的肖像,看起來很像,但關係一旦改變,在阿黛兒 眼裡,一切就不復從前。

我不明白。

當然,因為我是隨口呼嚨你的。M說,我又不是他,怎麼可能知道 。

半夢半醒間,手機響了。響了一聲就切斷,像一顆水珠滑過窗戶玻 璃;我分不大清楚它是不是夢。我爬出被窩小便,然後察看手機。一 通來自葛雷的未接來電。我渾身發熱。或許是要撥給別人,但誤觸了 我的號碼?誰會沒事在早上六點撥電話?不關我的事。

第二天電話又來了。同樣響一聲就掛斷。那就不是誤觸了?葛雷的 確有意聯繫我──不對,有意引起我的注意(或好奇)。就在我開始 帶著分不清是期待還是恐懼的亢奮,等著隔天早晨的來電時,他卻沒 有再撥來。兩通未接來電,留下兩道刮痕又潛回水面下。我很後悔沒 及時接起電話──如此,就輪到他煩惱如何收拾了。

葛雷想幹嘛?網路封鎖並沒有解除,我查過。電話是地道、一種臨 時途徑,他可以看我一眼(聽見我說「喂」)就掩埋它;他也可以選 擇在任何階段斷然脫身。真是如此,我大可當作沒這件事情發生。可 是又有些擔心。為了確認葛雷是否安然無恙,我決定打開他的直播。

直式影像 9:16,兩旁是大片的漆黑,打開全螢幕後,它就完整地 置於中央。這是哪裡?葛雷現在的住處,還是工作室?紫紅色絨布的 桌面,寶可夢的小公仔,保險公司贈送的年曆。香水瓶。受漏水所苦 的壁紙。亮晃晃的魚缸是主要光源,看不清楚裡面養了什麼。

後來聽別人說我才知道,一般而言,水晶直播主是不露臉的,商品 才是主角。當時的我抱著期待,像在銀幕前等待布萊德彼特在下一秒 鐘闖入畫面;他的特寫如此巨大,我如此渺小,甚至比他的鼻子還小 。

葛雷不是特例。他沒有露臉,聲音在畫面外出現時,嚇了我一跳。 聽起來,他就像坐在我旁邊,跟我一起望著那9:16的房間。葛雷的 手出現,在畫面裡放置木頭轉盤。進來就不要出去了,葛雷說。

這是陷阱。彷彿聽見拉繩簌簌作響,緊緊地拉起來,然而一種甜蜜 的飄浮感,使我有些麻醉。手心冒汗,睪丸收縮。比捕蠅紙上的蒼蠅 好不到哪去,但蒼蠅應該不會同時有兩種感受(是嗎):同一時間, 我明白葛雷正與一群隱形的觀眾說話,就像觀光船上的廣播導覽;我 也感覺每一句話都是對著我一個人說。

「現在看向窗外,這將會是趟愉快的旅程,我保證。」或者「我把 最好的介紹給你。最划算的價錢。」諸如此類。

是嗎,葛雷?我挑起眉毛。葛雷的手端出白水晶。

「這個送你」,他說。

好像一束花,謝謝。

滑溜的小伎倆總是很管用,商場同情場。我能做的就是一面投入劇 情,一面保持警戒。注意:你需要魔法,但你可不想被魔法困住。

葛雷當然不知情。他不可能知道那通電話會讓我來到這裡,對吧?

面對他,就像……面對風景區入口處的抽籤機。破爛機台、十元一 次,誰能嚴肅以待。滿是刮痕的壓克力箱中:朱紅欄杆,牌樓,小廟 ,平面山水景(上有毛筆題句)。

當它啟動,古裝仙女雙腳併攏,單軌移動不甚順暢,替你取籤。你 又怎能不認真。超假、超簡陋、超淒涼。在那個極端的點上它說服了 你。請對我說真話,仙女,因為你不會在這裡,因為我不會在這裡。

葛雷輪番拿出不同水晶,一一解釋,和我安靜地規劃接下來的三年 、五年、未來的人生。他會陪著我。

因為金星、木星、土星。

這個為了事業、那個為了健康。

就像上量販店挑選日用品。想要與需要。

他很知道我。彷彿那個人一直都是他。

  ◇

那晚的我充滿迷惑,留下的痕跡更使我不解。我記不得直播是怎麼 結束、我有沒有看完直播。我睡著了。

夢中的我站在一張巨大的畫紙上,周遭環繞著蜂群一般的白噪音( 幸好並不太擾人),我向前走,發現地上的紙是頭尾封閉的捲軸。無 視地心引力,我走上牆,倒掛走過天花板,再次回到原地。玩了幾次 就膩了,當時我想,如果要出去,就得畫一扇門。於是我動手。

再次回到意識時,我正在畫一幅巨大的紫水晶(大概就像《谿山行 旅圖》中的山那樣大吧,總之十分壯觀)。比起真的水晶,它更溫暖 ,像一張塑膠椅,坐在上面的人才剛剛離開。至於我為什麼能知道畫 中世界的溫度,就別那麼計較了。

我摸它,也用牙齒咬咬看。紫水晶又不是圖像了,我判斷它應該是 壓克力材質(啊,大概就是先前提到,抽籤機的那種透明壓克力)。 水晶反射出我的臉,幸好,和現實中的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期待在 夢中能夠有特權,能用想像力美化五官,但並沒有成功。這時我想起 它本來應該要是扇門。

完了!如此一來我不就被困在水晶裡了嗎!當時的我這麼想。就在 這時,水晶裡面,或是外面,反正就是和我相反的另一面,出現了一 個小點。小點像一根軸,對我伸來。一隻握緊的拳頭。

伸到我面前。它打開。

啪!像折疊床一樣高高的架起來,搖搖欲墜。那是一個前所未見的 「畫中物P」,不僅是在它的尺寸上、也在它的具體度上。

那是森。

我的臉還映照在水晶上。紫色的臉已經布滿了淚痕,鼻青臉腫的。 為什麼是森。一直以來,我把它當成葛雷。

因為知道這是自己的夢,責無旁貸,強烈的羞恥感一波波襲來。我 的臉映在森那張和我長得十分相似的臉上。這使一切更糟。我厭惡我 的臉。

  ◇

臉書更新的照片裡,森長得和我越來越不像。真要說哪裡不一樣… …其實那不一樣的地方也曾是我的一部分。在我眼裡,森將那缺點培 養得十分茁壯。

雖然把森的好友刪了,我三不五時還是會查看森的臉書。

我告訴自己,我對於森的不舒服感,來自於他的無賴、他對關係定 下的種種遊戲規則,你不得不讚嘆,森真是發明關係的大師。可是, 我心底不時對森懷抱歉疚。我知道那是場殘酷的勝利。

不只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在這段期間,M陪我看了許多許 多的電影,散場後陪我細細的討論,有時陪我吃簡單的晚餐。我要感 謝了解、但並不涉入我感情邏輯的M。對M來說,不管是葛雷還是森與 被搞得一團亂的我,都像銀幕裡的劇情。即使發光、聲響、表情誇張 ,他能輕易的分辨現實。

與我看什麼電影才是M會插手的事。對於要在什麼時間看怎樣的電 影,M自有主張。春天不能看的電影。穿羽絨外套的晴天適合看的電 影。星期三首映的電影,看完要吃星期三才開的可麗餅,並散長長的 步。這是門藝術,真的,如果這種搭配能力能發揮在畫紙上,M絕對 是我見過最不可思議的畫家。

我不能肯定葛雷後來的動向。沒有新線索,臉書帳號沒有解除封鎖 。那些電話,或許是真的巧合。

後來的葛雷在直播上賣水晶,這是事實。

後來的葛雷忘了曾經封鎖我,這是我得到最好的結論。

換作是我,我也很可能忘了。有時候不是會這樣嗎──把重要的東 西收得太好,甚至連它的存在都一併忘了──這樣想想也十分合理。

他的畫像就這樣定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