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屆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類二獎】蓮花紅 ☉吳道順

 

全篇低氣壓籠罩,但更多的是台灣與馬來西亞的兩地對照,題材的殊異,讓這小說突出。作者營造的壓抑鬱悶氛圍,功過一半一半,其敘事軸線的焦點分散,與好友情感的曖昧,與房東阿姨的相濡以沫,過於輕淺,一再渲染的「血紅色」能否達到戲劇效果,未免是個疑問。──林俊頴講評。

 

天,已經亮了。

血一般的紅太陽高掛起來化成光。時間滴答滴答快速旋轉,影子從 偏左到正中再偏右,世界在移動,潮起浪拍岸,一隻鯨魚彷彿靜止了 卻慢慢地如花開般沉落。血紅色的水中蓮,正緩緩綻放花苞,但沒有 人知道。

有流水聲。藍子鯨坐起來辨識了一下,是來自附近的新店溪嗎?但 他想到了遠在馬來西亞的伊干江。咕啦咕啦,機械的攪動聲漸漸清晰 ,然後洗衣機放了水,清脆地宛如動脈被割破,血漫天漫地延伸開去 。

童年時,學齡前,爸爸上班姐姐上學他玩玩具,他的母親在家洗碗 ,唱著兒歌,然後悲慟哭泣。他坐在母親面前,看著紅紅的水自母親 手腕流出,很美,他以為花的顏色需要如此點綴。他母親被送院,他 靜靜地蹲在醫院外的池塘邊,滿目睡蓮躺著花苞夾雜著點點浮萍似有 千言萬語。

有什麼祕訣讓一朵蓮花立即盛開?他想起身,但又躺了下來。

隔壁簡阿姨有很多衣服要洗,手機有訊息進來,叮咚,又一通,叮 咚。他看著天花板,吊扇呼呼呼地旋轉,是梅路寧。藍子鯨恍惚地伸 手摸了摸床側,手機卻不在那兒。

周日午後。風把百葉窗簾吹得散亂,烈陽溜溜地竊笑,然後嫵媚地 回頭看他,活勾勾鑽進了身體,他覺得熱,看著牆上的影子,炎夏的 鍋爐正沸騰。

然而電池的性能似乎壞了,再如何充電都無法達到飽滿。他聽到簡 阿姨狠狠地踹了踹洗衣機,砰砰砰,像子彈穿過肉體,借過、借過, 然後解脫。老洗衣機了,失控地旋轉且大聲咆哮。無以名狀的疲累, 水一般地繼續流動著。以前的疲累,睡一覺就沒了。現在不一樣了。 他側躺看著牆上的影子不時晃動,伸手在床下找到手機,身軀就掛在 床邊滑動螢幕:六時約在安森記得嗎?約在和平東路的入口嗎?還是 新生南路?捷運站那邊出來是在信義路對吧?建國南路?這邊好像夏 天有蓮花要去看嗎?你的蓮花開了嗎?紅色?每個問號一則簡訊,也 把整個大安森林公園走了一圈。他伸手從旁邊的小桌摸出菸,點了, 呼了口氣,靠在床頭。

梅路寧,零零碎碎,總有說不完的傷心事,總有不如意的事。他來 跟他要了一塊長滿黴菌的過期起司,說是想不開了。他知道那吃不死 人,還是鼓勵他一下,然後梅路寧把起士切分得小小塊,說是這樣中 毒也會比較小小塊。他看著那些起士,不耐煩了,走過去把全部起司 塞進他的嘴裡。梅路寧吐著,哭著:你永遠都不憐惜我,永遠都不。

他捻熄菸,站起來把窗簾拉開,探頭看看,遠方的陽光似乎夾雜了 雲塊,傍晚似乎會下雨。倘若如此,就叫梅路寧不用來了,他自己去 看蓮花。聽說師大有水池,有蓮花嗎?

他們打從幼兒就知道彼此,梅家與藍家是鄰居。兩人高中讀的也不 是同一所學校,畢業後梅路寧堅持跟著他來台灣留學,後兩人都在台 工作。梅媽媽唯一孩子:麻煩子鯨照顧了。每周梅路寧至少會找他一 次,說著他說不完的話。他掏出手機玩寶可夢,梅路寧冷不防搶手機 掃描他的帳號,立即送禮要他開啟,又說:你看,我們立即升等一心 好朋友了,等到升等到四心正港好朋友,再繼續互動就有機會亮晶晶 ,到時候就可以換到好素質的寶可夢囉。藍子鯨托著腮看著他,然後 站起來迅速走開,梅路寧在身後喘著氣追著他,盛夏鬼月的十五黃色 大滿月掛著,他突然一個轉身,指著梅路寧,別再跟來!轉身繼續走 ,到達十字街口用餘光瞄一下,梅路寧還在不遠處徘徊。他毫不猶豫 ,拔腿狂奔。

他們的故鄉在馬來西亞砂拉越州,一個叫做詩巫的小鎮。那個地方 靠近拉讓江支流伊干江。馬來文伊干是魚的意思,傳說那條江曾經很 多魚,在岸邊隨便撒一些食物屑,都會引來大批的魚擠著躍著。但後 來上游伐木業開始興盛造成水流大量汙染,魚後來就消失不見了。梅 路寧的外公住在伊干江河畔的順溪美祿,梅路寧跟藍子鯨說他的外公 曾經是馬共,順溪美祿是馬共的老巢穴。然後放假他帶藍子鯨偷偷跑 去找馬共外公。他會買冰條請小孩吃,再拿出私藏的槍給孩子們把玩 。啪啪啪,兩人輪流拿著已被抽掉子彈的槍來玩,梅路寧則偷偷告訴 藍子鯨,他家還有上好子彈的槍,他父親會拿去木山打山豬。在梅路 寧的想法裡,藍子鯨會很羨慕他們家年終放長假都會去木山渡假。木 山是伐木區,如果不是員工家屬是無法入內,這就是為何梅路寧央求 父親帶藍子鯨一起去,卻遭到拒絕。梅媽媽還說藍子鯨是別人家的孩 子,木山不時有意外,萬一去那邊發生什麼事,那責任不是他們負得 起。於是,每到年終長假,當藍子鯨在自家陽台看著梅家收拾行李大 包小包的往車上搬,他總想著梅路寧去了木山就不會再回來了。不是 說樹都被砍到差不多了麼,年末又多風來雨,來個山洪就差不多了。 然而,梅路寧總是在跨年前就回來了,還帶了一大麻袋的榴槤給藍子 鯨。木山很多榴槤還有紅毛丹喔,梅路寧每一次回來都講一樣的話。 他看著曬得一身脫皮的梅路寧,笑了。梅路寧見他笑,就越發殷勤地 說起來:你一定很想念我對吧,都沒有人和你作伴呢。

梅路寧總是認為,藍子鯨和他的家人都很封閉。他說藍家的人每天 都關在家裡,綠色窗簾長年緊緊地閉著,偶爾傳出來的都是大人的吵 架。他出來玩都會想到藍子鯨,就站在圍籬邊,子鯨、子鯨地叫著。 那時候藍媽媽還在,總是溫婉地說子鯨在睡午覺,你要來等他麼,他 就飛快地去藍家守在熟睡中的藍子鯨身邊。

睡醒的藍子鯨不耐地看著梅路寧,梅路寧則說:我們去騎腳踏車好 不好,還是你要去捉魚,還是要去伊干江找外公?

伊干江不時都會漲潮。遇到這種狀況,岸邊的浮橋與接應船靠岸的 浮島會比平時漂得高且不穩定。他們看到擺渡小船來了,梅路寧爭先 地要上去,結果江水突然起了波,浮島瞬間移動,船往外彈了出去, 梅路寧沒有站穩掉進江裡。他會游泳,但那是他第一次接觸江水,想 到外公說伊干江有鱷魚出沒過,突然不會游泳似地喊著救命。藍子鯨 看著他,然後在船邊坐下,看著水裡的梅路寧掙扎著。子鯨救我!藍 子鯨不發一語,體內有一股氣湧了上來,突然笑出了聲。紅紅的夕陽 高高掛,他的心撲通撲通,如果梅路寧就此死了。

不曉得什麼人跳入水把梅路寧拉了上來。喝了江水,外公說以後都 是太平年。夜裡,藍子鯨躺在睡床上想到白天梅路寧掉進江裡的畫面 ,然後他彷彿聽到伊干江上的流水聲,水緩緩爬上岸,慢慢靠近,頃 刻水淹詩巫鎮。他想像著水蓋過了家的屋頂,褐黃的泥沙水把他牢牢 地浸透,不一會兒身體纏滿了初生的水涘草莖,痛苦卻欣慰。然而事 情總與他想像不符,水是淹來了,卻只限於路面都是泥水。他在陽台 上俯瞰著溝渠裡的蓮葉一撮撮升了起來,漂在平時去不了的地方,然 後游來了一隻大鯉魚,緩緩擺動著身軀在水裡來來回回,似乎在找什 麼卻又忘了在找什麼。他觀望著牠,想著退潮時牠會不會忘記了自己 在陸地上而擱淺?大鯉魚一個躍身,噗通,隱身在蓮葉下,不知去向 。他凝視,一朵紅色大蓮花盛開宛如夢。

他家對面住著一家賣馬票為生的婆羅門,不曉得為何喜歡在各家的 溝渠裡種蓮花。賣馬票的老先生,不工作時就喜歡把小蓮花移植到長 不出蓮花的溝渠裡,日子久了各家的溝渠都長著茂密的蓮花。他的大 女兒白天是幼兒園老師,晚上還體力充沛地替住家附近的孩子免費補 習,但孩子們都不喜歡她。她的身體有一種玉蘭花香都抑制不住的氛 圍,每每出現,那氛圍就如一種黑暗的戲院裡突然有人拿手電筒光照 著觀眾。藍子鯨在幼兒園時,她是他的導師。她喜歡排舞,要學生們 在極短的時間內記熟她排的舞,然後她覺得差不多了,就會邀請家長 周末來觀賞孩子們跳舞。藍子鯨不喜歡跳舞,剛開始會配合她,後來 他就不耐了。她坐在鋼琴上彈著音樂,邊唱歌邊指揮,然後一次又一 次,藍子鯨站在那裡連身體都不願意動,她怒了,整個人彈了起來, 走過去把藍子鯨從隊伍中拉出來,像丟保齡球那般把藍子鯨拎起來甩 出去。藍子鯨的頭撞到牆柱,鮮血流了一地。她拿著藤條對著所有孩 子說,誰敢把事情說出去,誰就會像藍子鯨那樣。她對藍媽媽說他自 己頑皮從樓梯摔下來,藍媽媽相信了,轉過頭對他說:怎麼如此頑皮 ?藍子鯨沉默地看著她,然後笑了。

她後來嫁了人,沒過多久又搬了回來。她的丈夫是醫生,也是一名 激進的反對黨員,常常都在報紙上發表社論,批評執政黨如何揮霍國 庫導致國家負債連連。有人說他鬱鬱不得志,講話都沒人理,於是他 不時喜歡喝得大醉,然後傳言說他會打老婆。有一晚傳言他和大女兒 吵架,說她跟他結婚都不跟他同房,砰一聲甩門出去就沒再回家。後 來有人在幼兒園的蓮花塘發現了他,還以為死了什麼魚奇臭無比,校 工就拿了魚網去蓮花塘打撈魚屍,突然發現蓮葉下有一對暴凸的眼睛 睜著,校工以為有人惡作劇,把人偶丟在蓮花塘嚇人,撥開蓮葉浮屍 就彈了起來。

就因為這樣一件事,那蓮花塘後來沒人敢去玩,大家經過那邊都繞 路走一圈,唯有藍媽媽會在接藍子鯨放學的時候到那邊去,看看蓮花 ,或看看什麼。滿滿一水塘的紅蓮花,藍媽媽摘了一些帶回家放在水 盆裡,輕輕地撫摸。藍子鯨一旁無聲觀賞著,偶有鳥兒哀鳴。

大女兒出嫁後再回來就不再給小孩們補習。她有了新的習慣,就是 成天往附近鄰居家裡串門子,專挑男主人不在家的時間去。後來,只 要到了午後,她都會在固定時間出現在藍家。

寂靜無人的午後,藍子鯨從午睡甦醒,看著窗簾擺動著宛如裙襬。 他伏在床板上看著窗簾起起落落,隨即會聽到母親與大女兒有一句沒 一句的對話,然後竊竊地笑了起來。原來媽媽也有開心的時候。藍媽 媽的生活,在藍子鯨的記憶裡沒有一天是不一樣的。她每天都穿著同 樣的連身裙,上面都是一樣的褪色碎花。大女兒頻密地來串門子後, 她衣服上的滿天星換了紅海棠,絲質裙,蓮花領。藍子鯨站在窗邊往 後院窺伺,就會看見母親替大女兒梳理她那長及腰部的秀髮。母親會 替她把長髮盤起來,慎重地別上一朵火紅的木槿花,然後她捉住母親 的手,身軀靠在母親的臂彎裡。幼年的藍子鯨看在眼裡就定了格。

記憶的一角,午後的陽光斜斜地從後院的芭樂樹透進來,風過偶有 蒲公英,大女兒不再來他們家,母親穿回碎花布衣,於是,就在藍子 鯨六歲時,藍媽媽突然離家出走,一個人從東馬拉讓江流域搬到西馬 巴生河流域。簡單的來說,就是從一條不那麼臭的河搬到另外一條非 常臭的河。藍媽媽留了信給藍爸爸,藍爸爸也沒去把藍媽媽找回來, 只有當天特別到幼兒園接藍子鯨放學。藍媽媽平時都會在早上十一時 來等孩子放學。時間一到,藍子鯨只要往蓮花塘那邊張望,就會發現 藍媽媽的蹤跡。藍媽媽都會在蓮花塘那邊等他,然而那天她沒來,他 就一個人在蓮花塘的涼亭等媽媽。他一個人在那兒看蓮花,紅色的蓮 花盡頭是孤兒院,他往裡面張望,有一個阿姨正叼著菸在用手洗衣服 ,刷刷刷,好多衣服洗不完似的,旁邊還有一架巨型洗衣機轟隆轟隆 地正在攪動著,過一會兒,啪一聲,洗衣機停止轉動,水流了出來, 緩緩爬到他的腳尖。他遲疑地看著地面上的水流漸漸濕透了鞋子,藍 爸爸突然氣呼呼地出現把他抱走。他靠在爸爸的肩膀上,一隻蜻蜓飛 到他的跟前,他捉住了牠的尾巴,牠的身體立即彎曲起來服貼在他的 手指上。藍爸爸把他抱到車上,良久,緩緩地說:你媽媽走了,你知 道麼。又說:你站在孤兒院門口幹嘛,你想住在孤兒院嗎?

藍子鯨不擅長哭泣,他回了家,知道媽媽已經走了,他就一個人靜 靜地蹲在門口玩積木,然後,他發現對面婆羅門的大女兒改去別人家 串門子。他靜靜地坐在門口看著她來來回回好些年,似乎對她來說, 藍媽媽走了,不過就少了一個人住在那一帶,宛如每天有陌生人死了 沒有兩樣。後來,他開始常常躲在陽台角落觀察大女兒,過了好一段 時間,聽說她患了甲狀腺腫大,夜裡身體發燒,心悸,頻頻盜汗,常 常睡不著在住家附近散步乘涼。他們那一帶住家的水源是相連的,每 一戶都共用一條塑膠大水管。她習慣坐在那個塑膠大水管下面發呆, 眼睛瞇著彷彿在想什麼。藍子鯨拿了彈弓夾了石頭一發射破大女兒家 的大水管,冷水毫無防備地倒在她發燙的身軀,她尖叫出聲找東西要 擋住炸裂的水管,突然砰一聲,近身處又一處水管爆裂。她立即看了 看四周,發現對面住家有一身影正站在那裡看著她。她知道那是誰, 就赤腳踩在濕滑的洋灰地上飆罵,一個傾斜身子跌跤,頭磕到旁邊的 假山,血從頭沿流到下頜,滴落,蔓延。他被震懾住了,看著她的血 滲雜了水,愈來愈擴大,彷彿正有成群款擺而過的嗜血魚類游來,一 口接著一口啃蝕她的意識,隨即游向深淵。

 

黃祈嘉提供

天,後來亮了。

血紅的水,流染了四周。她甦醒後從此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左鄰右舍只關心自己有多少天沒有水用,沒有人在乎那位大女兒的 傷勢如何,更無人問起她是怎麼搞到那麼傷的。藍子鯨的姐姐,多天 前就知道弟弟的心思,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有在與母親通電話的時候 提醒她要多和藍子鯨說說話。藍媽媽嘗試過約他放假來西馬玩或她來 找他一起吃飯,他都一概拒絕。沒辦法了,她就約了姐姐,然後再帶 合照或禮物給藍子鯨。

他收過姐姐的訊息。他打開手機,抽一口菸,滑動,找尋。然而, 翻到該則簡訊時,他突然往前跳到梅路寧的訊息欄,迅速回他一句: 就約在安森七號出口吧。然後梅路寧即時回他,他卻不看他寫了什麼 ,胡亂地滑著手機,然後迅速地點開姐姐的簡訊。

姐姐帶了外甥和母親吃飯,合照,母親坐在正中央,頭髮沒有燙也 沒染,臉皮非常瘦削彷彿那是一顆骷髏頭,嘴巴斜向一邊似乎臉部神 經已失控無法牽制。他想起許多經他長照過的老人,一旦面相搞成這 個樣子就代表活不久了。然而,這回不是別人是自己的母親。他一直 以為母親可以一直在那個地方,無論他在哪裡,母親永遠在那個地方 。

他起身,吞了易思坦再來永康緒,然後蹲在門廊邊俯瞰著他種在水 缸裡的蓮花。一尾金魚在水缸裡不停地來回游動著,似乎永遠不記得 自己游過的地方,每一次擺動身體都是嶄新的體驗。隔壁簡阿姨正替 一家老小洗衣服,機器轟隆轟隆地旋轉扭動。生命是你期待一朵花盛 放,得到的卻是一朵假花苞。簡阿姨從矮牆探頭過來,抽著菸,拉著 沙啞的聲線繼續說:你這花苞春天就來了,現在都炎夏了,它就是不 開花。她頓了頓:喔,你都睡到太陽快下山了才捨得起床麼。她邊說 著邊嘻嘻地笑:早上缺人團戰找你一起來打,你門都快被敲下來了, 往你窗縫偷看一下,還在睡喔。簡阿姨吐了口菸氣,嘴角牽動一下, 又笑了:晚上再一起占塔呀。他嗯一聲,算是聽到了但簡阿姨會認為 是答應了。他和簡阿姨認識,除了她是他的房東,再來就是寶友。他 們先是一起玩寶可夢手遊,然後藍子鯨要租她的房子,簡阿姨呵呵說 這麼舊的房子還有人租當然租啊。位於永春街的老房子,簡阿姨說曾 經是眷村的一部分,有些拆掉了,她的兒女們都成家搬到橋的另一邊 ,她說她不想離開,就每天過橋把兒女孫子們的衣服一包包帶回來洗 了曬了,再運回橋的那邊。她有走不完的路,後寶可夢手遊興起,河 濱的心心相映、教堂牌樓、金屬樂隊以及較遠的唐吉軻德大戰風車都 成了虛擬世界的道館,她就每天叼著菸占道館打團戰。某天夜裡,五 個帳號占好道館,就發現飛人來抽底。她緊張地餵金莓果,額度餵完 了飛人還不罷休。她氣憤,後發現有人替她餵金莓果,道館停止冒煙 。她環視四周,然後發現藍子鯨,問是不是他幫的忙?以後一起來打 道館好不好?藍子鯨嗯了一聲,簡阿姨就爽快地來加他的帳號了。

她總以為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殊不知在更早之前,她已經遺忘的 ,在水源市場的道館,她打完團戰隨手拉住一個路過的男生:幫阿姨 捉一下這隻寶可夢,阿姨已經弄跑了四隻。她把手機硬塞在他的手裡 ,然後緊握住他的手,兩口清澈的井水凝望著他,一點點吊梢透著難 言之隱,聲調世故地壓抑著火氣,又似有風聲路過蓮葉邊碎花布衣裙 ,藍子鯨看著呆了一下,立即低頭研究手機裡的寶可夢,白色捕捉球 滑溜溜地推出去,球旋轉了一下,再一下,又一下,順利捕捉。簡阿 姨高聲歡呼:你好厲害!然後她接過自己的手機,轉過身,一股白蘭 洗衣精的味道不帶走一片雲彩,疾步走遠。她的步伐輕而快,轉個身 就隱入街口的巷子裡。

回家後,點點碎花的餘韻仍未褪散。他約略估計她會出現的時間與 地點,就騎著腳踏車在那附近兜兜看,然後,他遇到她的次數越來越 多。他從來不主動跟她打招呼,總是躲在一邊觀察她,漸漸地,她的 樣貌滲透進了他的生活,她的一舉一動不時會浮現在他腦袋。有時候 在路上偶遇簡阿姨叼著菸專注地捉寶,他會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她身後 ,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偶爾,他工作時會無端想到簡阿姨。他替老婦人洗澡,擦乾了身軀 ,替她吹乾頭髮,抱她到床上休息,自己則到陽台關上門抽菸,望著 遠方景色,想像簡阿姨大概在打道館。老婦人在房裡喚她丈夫的名字 ,他聽到了就把菸捻熄,回到房間站在她面前。老婦人總是把他當作 已過世的丈夫。她年輕時喜歡和丈夫一起去喜馬拉雅爬山,到馬爾地 夫潛水,她說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然後閉著眼伸出手,指向一 角空蕩蕩的水缸,說她想要養蓮花,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日昇 又日落,昨日年輕時。她是一名退休老師,總是無來由地回到課堂, 又一遍遍地複述那些過往,宛如魚兒水中游,來來又回回。水缸植蓮 花,點點拼花瓣,花苞尚未開,人已過橋頭。她過世後,藍子鯨就把 水缸與蓮花抱回家。

他撿了一根樹枝,伸進水缸裡逗弄著魚尾,簡阿姨則從隔壁走過來 ,蹲在缸邊和他一起看蓮花。她呼了口菸,說她的兒女要為她擺壽宴 :啊以前都沒這樣孝順啦,那死鬼嗝屁了全部東西歸我,劇情就這樣 改了。她說她的丈夫搞外遇很謹慎都瞞得她緊緊的,生活規律幾乎看 不出破綻。然而,她說:他有個缺點,就是心臟有問題,每天要在固 定時間吃藥,不然會死。她說著,咧嘴一笑,然後狠狠地抽口菸,又 呵呵笑起來,手指則不受控地抖動著。

嘟嘟嘟,她的洗衣機停了,藍子鯨站起來走去替她把衣服拿出來晾 曬。簡阿姨抽完了一根菸,就又點了一根,然後說:幸好之前找了金 魚來,要不然孑孓那麼多蓮花也養不成了。她斜睨了一下藍子鯨,再 研究起蓮花來,用手彈了彈花苞:都不開花呀,盡是葉子養得好有什 麼用?藍子鯨劈啪劈啪把捲成一團團的衣服散開來,再拉直把衣服晾 起來,不一會兒,狹隘的曬衣繩上掛滿了她一家老小的衣服,彷彿這 裡住了那麼一大家人。

他回屋裡拿了手機,打開寶可夢手遊,再把夥伴點出來餵飽,伊裴 爾塔爾就在虛擬地圖上出現了。簡阿姨走過來站在旁邊看,呵呵地說 她不喜歡這紅紅的大鳥:怪麻煩的,以前打完團戰還要麻煩別人捉。

藍子鯨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了。然後牽出腳踏車,掛好背包準備啟 程帶伊裴爾塔爾到處走走。你都是繞著安森轉圈圈對吧,簡阿姨突然 來了一句。他疑惑地嗯了一聲,不確定簡阿姨的問題。簡阿姨叼著菸 :我最近去安森捉寶常常都看見你騎腳踏車沿著公園打轉,像是月亮 沿著地球轉,還是地球繞著太陽轉,呵呵,我就坐著看你不斷地轉回 原來的點,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給你轉呀轉。簡阿姨說著,突又話鋒 一轉,嘀咕一句:晚上記得回來一起占塔喔,安森的塔是占不住的啦 。

陽光被雲朵遮了一下,她抬頭看看,藍子鯨則跨上腳踏車,咻一下 就騎走了。他從思源街繞出來,經過汀洲路三段,路上鏗鏗鏘鏘,嗩 吶什麼的都來了,原來有神明遊街。他停在路邊等著過去,腦袋想到 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種鏗鏗鏘鏘是隔壁梅爸爸的葬禮。彼岸花開見到 佛,無邊佛似海,無量花似山,他想到梅路寧戴著孝帽跪在靈堂一側 ,頭很低,很低,彷彿睡著了。他妹妹那時還在,坐在門口處替糖果 綁上紅繩,見著他立即叫出聲子鯨哥哥,他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 要叫,然後再看看梅路寧,頭都要嗑到地上了。

一個濟公赤腳走到他的面前打量他,又搖著破扇子走了。他看著濟 公巨大的身影,漸行漸遠,然後交通小綠人閃了閃,他下意識地踩動 腳踏車,途徑羅斯福路再轉進新生南路,往前直走就會直達大安森林公園。

他以前在台大讀書時,每天的生活都在公館校區轉圈圈,即使出了 校門,走來走去就只是那個區塊,彷彿有一堵無形的牆擋著他。後來 ,他畢業了,順利取得了在台的工作身分,每天都是住家與上班地點 來來回回,接著開始玩寶可夢手遊,他騎著腳踏車到處捉寶,日子一 久,驀然回首居然也只在大安森林公園兜圈子。他看似習慣躲在適合 自己的小水溫裡,但他其實從未融入當中,尤其他在台北市能不講話 就不講話,因為總會有人問起他的口音,問起他的來歷,問起他認為 不是問題的問題。

那隻鯨魚把安森當做他的魚缸了嗎?簡阿姨私底下都叫藍子鯨為鯨 魚,有那麼幾次,幾乎是差點叫溜嘴,但她緊急煞車。藍子鯨總給她 一種霧般的說不透,又彷彿那種即將要下大雨卻一滴雨都沒下來的天 氣。他常常會無來由地投出奇異的眼神看著她。她想著只有年輕的時 候才會有人這樣看待她,怎麼一把年紀了還會遇到?隨即又哈哈笑出 聲:怎麼可能啦,我都可以當他母親了。然而,只要他看著她,不時 都會像毛衣起靜電,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那張臉明明就長得很適合戀愛卻從未見他帶女朋友回來過,簡阿 姨覺得自己想太多了,就蹲在地上看看水缸裡的蓮花,以及那尾金魚 ,再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心想藍子鯨應該到達大安森林公園了,卻沒 想過他會去師大轉一個從未轉過的補給站。

他抬頭看看天空,一大片一大片的雲,陽光就從樟樹槭樹蔭隙裡透 下來,撒在他的身上。伊裴爾塔爾在虛擬地圖上飛得老高,地面上只 看得到它的影子。騎到和平東路,前面就是大安森林公園,等待紅綠 燈向前時,他突然左轉越過新生南路,大安森林公園立即被拋在身後 。師大的校園,去看看吧,他看著那虛擬地圖上的一坨影子自言自語 ,就在師大前面停下腳踏車看看四周,再逕自騎了進去。假日的師大 校園靜靜地,不像台大那邊都變成扶老攜幼的公園。他騎到大門內一 個水池繞了一圈:這麼好的一個水池不養蓮花?他惘然若有所失,以 為有蓮花,再看看手機,好多補給站都有白色圈圈,證實了他沒有來 過此處轉過補給站。他想要選一個好看一些的補給站,突然身後一個 聲音傳了過來,校門口的警衛似乎在跟他喊話。

警衛站在校門口的小屋旁,手插在褲袋裡正往他的方向看來。藍子 鯨回頭看看那個警衛,不確定他要幹嘛,逕自往水池前面又移動了一 些,身後的警衛就被樹擋住見不著了蹤影。他轉了個補給站,然後舉 起手機想要替伊裴爾塔爾拍照留念。或許動作太大,那邊剛好有一對 情侶,那位男生跳起來指著他:喂!你幹嘛拍我們啊?

他知道那位男生誤會了,但他不覺得有解釋的必要,就牽著腳踏車 往外走。那位男生見他沒有任何反應,就衝上來一手捉住他的肩膀把 他轉過來,但他還不及反應,藍子鯨已把他的手打掉。他往後退了幾 步,驚恐地看著藍子鯨。他的女朋友跑上來拉他離開,他又突然勇猛 起來叫她不要拉住他。藍子鯨站在那裡等他上來,後來沒耐心了就轉 身牽著車,往大門走去,經過警衛處時,剛才對他喊話的警衛跳出來 ,說這裡不可以騎腳踏車進來喔!警衛張著口似要繼續說什麼,卻不 及他移動的迅速,轉一個彎,師大校門與那警衛都消失了。他看看手 機的虛擬地圖,伊菲爾塔爾自顧自地飛,地面的影子轉呀轉。

他騎上腳踏車,調轉車頭緩緩地回到和平東路,再逆流奮行向著大 安森林公園前進。

梅路寧已經在大安森林公園裡面的涼亭等他。他看了手機桌面的預 覽訊息,梅路寧說他提早到了,不需要特別提早趕過來,他一個人在 涼亭放誘餌模組捉寶就好,又說:等你來了給你看個東西。他把腳踏 車停在大安森林公園架設在外走道的停車處,走進裡面遠遠地就看見 梅路寧。一個星期沒見到他,梅路寧彷彿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他在 涼亭附近徘徊觀察他,想說可以看出個端倪,卻也沒個結論。他看看 天空,沒有要下雨的意思,算了,只能讓梅路寧嘮叨吧,他想著就走 了過去,站在梅路寧跟前,梅路寧則緩緩地抬起頭,說:你來了,呵 呵。

他們交換了亮晶晶,這一次梅路寧拿到了完美寶可夢。按照過去梅 路寧的模式,他應該會跳起來歡呼,但他只是平平地說:咦,完美的 耶。隨即咳嗽,緩過來後,他拿出口罩戴上。藍子鯨看著他,什麼都 沒說,梅路寧則笑笑說不是新冠啦,呵呵。他頓了頓,又說:但也好 不到哪裡去了,家族遺傳。

那四個字,在藍子鯨這裡,似乎很久沒有聽到了,如今重逢,他一 時覺得陌生。他姐姐以前跟他說過,梅家有癌症的家族遺傳。梅路寧 的父親很早就不在了,然後他的妹妹後來也不在了。梅路寧的奶奶以 前總說梅家就是砍太多樹了,結果一個一個排隊去還債。又不見得來 拿我這老太婆的命啊,她說。藍子鯨不耐煩聽那些,和姐姐一起去送 了白包,就直接走回家。姐姐說他怎麼不去看看梅路寧,藍子鯨回頭 看看他,只回了一個嗯。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砸到梅路寧,他永遠都 會活得好好的,就算他今天傷心,過幾天就沒事了。他總是認為他永 遠都在那裡,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也會消失。

時間正在倒數,六個月。他看了梅路寧給他的診斷報告,是很棘手 的肝臟,他聽說過這種就算化療,機會也不大。他盯著報告,心裡想 著剩六個月,如果一個星期至少要見梅路寧一次,那麼扣掉當日的, 還有二十三次見面麼,還有很多啊,然後笑了起來。梅路寧見狀,捶 了他一拳,說:沒良心的,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說著說著,頭 低了下來,就像玩具電量快用完了,緩緩地沒了能量。

藍子鯨迅速地把報告收進自己的背包。梅路寧抬頭看看他,一臉茫 然,不曉得藍子鯨這是什麼意思,就說:你拿我報告幹嘛?他伸手邊 搶邊喊:藍子鯨,快還我!

藍子鯨大笑起來,然後站起來跑掉。周日的公園,人潮還是有一些 ,梅路寧在他後面喊叫:你給我回來!路過的人忍不住問他是被打劫 麼,需要幫忙報警麼,他停下來手插腰氣喘吁吁,繼續大喊:藍子鯨 ,你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你給我回來!

藍子鯨不顧梅路寧在後追他,跑到公園外跳上腳踏車飛快地騎走, 直到交叉路口過了街才停下,然後取出手機,一一列出他工作上合作 過的眾醫師,再把腫瘤科的全部抽出來,把診斷報告拍下來傳給他們 。還不到三十分鐘,幾乎全部收到的醫生都回了他:勝算雖不大,但 依舊可試。

他在路邊一則接著一則閱讀,宛如梅路寧嘮叨人有了生命就要活下 來,存好心做好事。他有些頭暈,突然發現街燈都亮了。夏季的天空 總是暗得慢,怎麼今天這樣快就晚上了?他騎動腳踏車往公館的方向 去,路經台大校門,想到以前梅路寧只認證台大羅斯福前門,一次他 帶梅路寧去後門的咖啡館,梅路寧看到校門很疑惑地說:怎麼校門會 在這邊?不是應該在羅斯福那邊嗎?於是,他叫梅路寧坐上他的腳踏 車後座,穿越椰林大道載他到前門,叫他下車,然後他去後門等他。 梅路寧氣得邊走邊撥通手機:你給我回來。

他在綠燈亮後過了馬路。本來還想著把梅路寧一個人丟在大安森林 公園會不會怎樣,畢竟他現在生病了,不同往日。然而他還是逕自騎 回家。

天色已晚。

隔壁簡阿姨不在家,想必去橋的那邊和兒女一起晚餐未歸。他把門 外的燈亮了,夏夜的蚊子嗡嗡嗡。他把置於角落的蚊香點了起來,放 好,轉過身看看水缸的睡蓮,怎麼花苞看起來有些往外鼓了起來,難 道要綻放了麼。他拿了魚飼料撒了一些在水裡,金魚立即游過來一口 一口地吞嚥。他看著有些出神,再從不同的角度看看那花苞,突然決 定明天親自去醫院找認識的醫師討論梅路寧的病情。

如果梅路寧即將消失是事實呢。那個從小一直纏著他的人,就快不 再來吵他了。他想著又拉出腳踏車騎了出去,心裡恍惚地轉了個彎, 就到河濱的步道上了。他在走道上來回騎著,後來在心心相映前方停 了下來,架好腳踏車,坐在石椅上望著新店溪。夜裡城市的點點微光 ,把溪的輪廓帶了出來,他看看天空,沒有星星,但是溪水的味道和 故鄉江水的味道瞬間連了起來,他望著新店溪想到了伊干江,船的機 械聲頃刻從記憶處復甦,他和梅路寧坐在船頭迎風看著黃昏,夕陽有 限好,然後天暗了下來,他們上了岸,坐在伊干江邊看星星。那邊有 一個福民碼頭,總有工人在那邊卸貨,他和梅路寧去找馬共外公後, 就會在那邊等擺渡的小船過江回家。梅路寧聒噪著指著天空的星星, 快看那是獵戶座,那是北極星,然後捉著他的手畫出星座的樣子:子 鯨你看那是什麼星呢……子鯨你有沒有在乎過我?他以為他聽錯了, 轉頭梅路寧少有的沉默地看著他。

藍子鯨!他彷彿聽到有人在叫他。藍子鯨!你坐在那裡幹嘛呀!快 來幫我,我的塔被攻擊了。他站起來看看,發現簡阿姨正拿著三架手 機拚命地往手機螢幕上點點點,然後說:你坐在那裡幹什麼呀,你沒 看到這邊的道館全部變成紅色的嗎?

他打開手遊,發現道館全部紅色警戒。他欣賞地看著那一片紅。簡 阿姨叼著菸,死命地打那隻幸福蛋,瞬間又被補了金莓果轉回紅心。 這飛人是想要搶塔了,她說:這樣打不行,必須三扣。她打塔很有經 驗,結果那飛人再次見到幸福蛋黑心了才補血已經來不及了。飛人不 甘心,簡阿姨的寶可夢才上塔,道館就開始冒煙。簡阿姨遞了一包菸 過來,叫藍子鯨自己來,他則拿著菸沒有要抽的意思。喔,有心事喔 ?簡阿姨說:沒關係,把這一整排的塔打完,什麼心事都會過去了。

道館還在冒煙,他們兩人就坐旁邊的石椅上守護,簡阿姨一顆一顆 金莓果慢慢餵。飛人後來失去耐性,棄塔。簡阿姨開心地抽出菸,正 要點上,突然拍了一下藍子鯨說:差一點忘記跟你說喔,你養的睡蓮 那朵花苞好像有動靜了呀,我下午看它還沒怎樣,剛才看它似乎有點 變胖了。藍子鯨回了她一個嗯。簡阿姨覷了他一眼說:你這個人是不 會有什麼特殊的大反應麼,不是應該有什麼開心的反應麼。

兩人走路回家,簡阿姨就在水缸邊逗留指著睡蓮花苞說:不曉得是 什麼顏色咧,你知道是什麼顏色嗎?藍子鯨眼珠往上擺了擺,就聳聳 肩。簡阿姨白了他一眼說:啊你都不知道是什麼顏色就拿回來養,搞 不好開出來是妖怪怎麼辦?

她坐在一旁繼續說:以前那個莫內就很厲害畫睡蓮啊,你有看過嗎 ?他畫了一堆同樣的東西,每一幅只有微微的差別,真是耐性十足。 他想著莫內有手機會如何處理光與影,相對的一切,快樂與悲哀。

她歪著頭,問他希望是什麼顏色的睡蓮?然後轉過頭似乎很期待的 看著他。

藍子鯨正要開口,簡阿姨卻搶先代答:啊你不要跟我說是什麼白色 還是粉紅什麼的,是我就會選紫色,但要淡紫色,深紫色有夠俗氣。 她頓了頓,又問:所以你到底希望是什麼顏色?

「血紅色」。藍子鯨淡淡地說一聲,然後無聲地看著簡阿姨,彷彿 當日的發聲額度已經用完。

有晚風輕輕地擦身,簡阿姨把外套拉了一下,暗忖:又這樣看著我 ,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沉默地彼此看著,過了半晌,她笑笑,說:喔,這樣啊。隨即 又陷入無言,過了一會兒,就站起來說:啊很晚了,我先回家了。她 走到籬笆間,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再回頭看看藍子鯨,他還站在那裡 看著她。

夜空中有什麼東西劃了過去,簡阿姨抬頭看看,心想是流星嗎?想 叫藍子鯨也出來看看,搞不好還有,隨即又想到流星其實也是掃把星 ,就無來由地回頭看看他,再看看那水缸的睡蓮,想著:明日或許就 會看到它綻放了,啊不然後天或之後的哪一天吧。

炎炎夏夜,一朵睡蓮,在等待著,血紅的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