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時間與生命時間換來的作品。記者做短時的採訪容易,但達到十幾年的長期關注,卻需要更深厚的耐心和功力。更重要的是,作者以他的愛心,去看見外界所未曾看見的龍發堂的內在世界。報導文學,需要這樣的精神。──楊渡講評。
夜深了,一盞聚光燈打在中堂的玻璃櫥窗上把肉身菩薩金身點亮,黯黑的龍發堂大殿顯得格外淒涼。
上完香,我回頭向開闊明亮的磨石子地板望去,屋外皎潔的月光鋪滿在三十一張臨時打地舖的簡陋床墊上,裡面也有我的一席之地。走過去再看一次這些堂裡所稱呼的『孩子』,一個個睡姿扭曲、肢體橫陳,還有的流著口水、咕嚷叨絮著夢話。他們和我的年歲相仿卻都是被社會家庭遺棄的精神病患,珍惜滿足於龍發堂給予了自己一方小小的容身之處。
毫無睡意,我把床位上的被子又隨手推開了起身,繼續再向殿外廣場走去。面對左側另一棟燈火通明的大樓,那裡原來應該是他們最後六百四十七名男女精障堂友們入住的七層室內生活起居、教學製衣和休閒活動空間;卻在三年前還來不及關電清理,就被貼上兩張交叉白紙封條嚴令禁止進入而閒置至今。貼在門側些許斑剝的衛生局公告上冠冕堂皇寫著:
『龍發堂為法定肺結核與阿米巴痢疾疫區,為免群聚感染依法強制撤離清空,任何人等均不得進入此建築物內活動。』
今晚高雄路竹的月光出奇明媚鮮亮,龍發堂大殿屋頂矗立的開豐師父巨型銅像連慈祥的笑臉都清晰可辨,七十三歲圓寂堅持三年坐缸成為金剛不壞全身舍利的開豐老和尚,一九七零年代創建了正邁入四十八年歷史之久的龍發堂。我不知道他老人家面對這片當年他力排眾議為收容一群社會精障邊緣人所打下的江山,此時此刻目睹此情此景將會如何怡然莞爾又慨歎以對?畢竟曾經轟動歐美特別是德國精神醫療業界,連中國精神醫療學術年會都移駕龍發堂開國際研討會,其靈魂人物開山祖師釋開豐和尚拓展出了一個全世界最大型結合宗教文化、多元民俗醫療、音樂舞蹈武術縫紉職能教育、農產畜牧養殖、製造加工業的民間精障大家庭團隊,既不領政府補助也不全靠家屬繳費,僅以二十餘人管理配合堂友互助自治的營運模式,平順安穩地維續了近半個世紀的大型精神病院杜鵑窩收容長照中心。
過往十四年間我來去台北高雄持續追蹤採訪報導龍發堂,根據檔案紀錄早年黃金鼎盛時期這裡曾經慈善收容過高達上千名台灣各縣市鄉鎮送來的精神病患,同時也幫我們解決了寶島鄉親上千個家庭難以啟齒又無法負擔的隱憂。因為有的要縱火、有的要殺人,沒有一個普通家庭能夠承擔照顧之責,甚至好幾位家屬偷偷跟我說,別人來家裡提親一看到有個精障的親友立刻頭也不回的退婚逃走了,老死不相往來。但是2017年一紙高雄市府的行政命令起源於兩個TB肺結核和痢疾的流行病例,接著衛生局結合社會局、建管處和警政單位多次全面強制監控入駐普篩病毒檢驗查核,高雄市衛生局並沒有依法公布流行病檢疫最終明確統計數據報告的結果,便逕行決定龍發堂『人員只出不進』,一直到最後議處必須『全數清空移置』。
首先衛生局執行多次的流行病毒篩測檢驗行動,採取的是世界罕見的突擊式限制行動的全面囚徒封鎖,就在耗時費工要求全體堂友各別站在自己床邊長時間定位等待監控下,驚嚇到許多原本情緒不穩定尤其是嚴重思覺失調的精障病患。就因為高雄衛生局下公文必須趕在一個下午將數百人全部做完肺結核病的X光檢查,全體堂友們必須被限制行動到晚上七點都還不得做飯進餐。但這些精障堂友們早已習慣規律作息卻得餓著肚子聽命等待,於是陸續引發有的躁鬱失控打破玻璃、有的被害妄想自己脫掉褲子、有的直接忍不住把臭屎大便拉在地上、還有的情緒失控要自戕必須由臨床堂友當機立斷自行決定用鐵鍊暫時將之拴綁……。凡此種種現象又被隨行主管官員與專業社福社工人士哀戚長嘆唯『悲慘不人道』。
從2017年10月底到11月初,少少幾位精神專科醫師進駐龍發堂,持續九個工作日但每次僅僅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診斷全部堂友,甚至包括堂裡的出家師父也被給當成病患無禮訊問。按照『精神病患性質評估表』精障分為六類障別:其中第一、二類的精神病症狀最為嚴重,無法維持個人衛生及生活行為者,必須優先立刻被強制移出安置。就這樣兩位精神科醫師大約兩小時竟可訪談六十餘人,也就是說輪流訪視審問極為草率決定了六百多人精障級別分類,每人的談話時間才一到兩分鐘而已。多位堂友和家屬跟我嚴正反應並質疑鑑定結果;忿忿不平的是不單是醫師常無端偏於重判,有時還不斷刺激詢問病患說:『你在龍發堂裡會不會想自殺?』『你常會想死嗎?』『你覺得你是不是神經病?』……等命題荒謬問卷。
後來很多堂友和家屬們當然發動陳情自救,都不願讓這群已經習慣安住的『孩子』遷離龍發堂,於是當局一方面祭出重金開罰龍發堂趕不走人,另一方面還曾要求龍發堂應支付堂友遷至公家院所未來的費用。其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乃是政府單位多次調派出動如出勤重大刑案特偵組的大批優勢警力將這棟生活大樓裡手無寸鐵的堂友們團團圍住,任憑極度驚惶失措哀鴻遍野,全面強制拉扯拖離屋內,全部以專車送回原本戶籍所屬之各縣市。凡是原高雄縣市區域的堂眾則強迫住到高雄凱旋醫院和市立民生醫院等,堂友輾轉託家人帶話給我,跟我訴苦他們是被用來填滿那邊入住的病床數量,同時原來不服用西藥的龍發堂眾在那裡必須開始消化健保精神疾病藥品。有的家屬付不起每個月的費用,有的堂友被交回給原生家庭卻意外走失陳屍街頭,有的被之前的拖來趕去又改變環境以致精障病情加劇,也有的失去每天堂裡各種自在的團體活動苦於成為被監控桎梏行動的囚徒。
我無法忘卻那天在這棟生活大樓裡堂友們淒厲哀求的哭喊和抗拒嘶吼的尖叫聲,最後一刻趕回來的我直接衝到三樓,卻連一個堂友也救不下來!警察還飭令我承認是被強制撤離名單裡的哪個人?又是被判定在一至六級精障裡的哪個級別?霎時我百口莫辯,這才警覺到原來龍發堂身陷於一種訴諸合法專業威權霸凌中的邏輯扭曲謬誤!既然在堂友、記者、警察的臉上都沒人刻著『神經病』三個字,而是掌握主控權的人他說你是,你就是『瘋子』。我反問警察:難道在紅燈戶裡出現的每個女人就一定是賣淫的妓女嗎?那你們此時此刻都是出現在龍發堂裡的警察,我怎麼確定你是不是『瘋子神經病』扮演的?包括那些跟我一樣讀到博士碩士高高在上位的大人長官們,誰敢說他們通過得了也有執業證照的我也來對他們進行普篩,同樣限制他們行動繼之強制使用專業的『精神病患性質評估表』,外加國際權威的『漢彌爾頓情志評量表』雙管其下對之進行精障歸類定級。
我還是被當成名冊裡漏掉的瘋子給推擠到了一旁,手上準備當歷史紀錄拍攝的手機更被嚴厲禁止使用,於是眼睜睜目睹龍發堂生活大樓裡面的日曆永遠停留在2018年2月25日,就好像南投集集火車站的老時鐘永遠停留在九二一大地震爆發時的一點四十七分。龍發堂師父口中所稱的那些『孩子們』而不是『瘋子們』在混亂中現已人去樓空,所有盥洗物品、棉被寢具以及置物櫃裡的衣褲用具等都還依序規律整齊的排放著。走下來到了一樓,我看到當天連早上煮給大家吃的早餐稀飯、菜脯蛋、地瓜葉、花生麵筋、旗魚肉鬆都還擺在圓圓的飯桌上,整個龍發堂生活大樓轉瞬間幻變成為一艘黑夜大海上風雨飄搖的幽靈船。三天後市府正式來現場貼上封條。
心情百感交集,凌晨三點空蕩蕩的大廣場上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耳畔響起了喧鬧的鑼鼓聲,那是十四年前2007年8月4日的那個同樣半夜三點整與我出生同樣的寅時,龍發堂開山祖師開豐和尚出缸大典的儀式把大殿前這片廣場擠的水洩不通,萬頭鑽動。只見大型吊車升高到大殿頂樓上師父巨大的銅像後方,在鋒利的電鋸切割出封藏的氬焊小門,取出開豐師父坐化的大陶缸,高160公分、直徑120公分,就罩著金黃色綢布的帷幔緩緩從高空降下。我被簇擁推擠在層層的信徒和採訪記者之間向陶缸靠近,心裡慶幸從台北照著高雄路竹甲南里環球路465號的地址一路南下找來,沒錯過這歷史性的一刻,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踏進這個傳奇盛地。雖然我們從年少時候就經常跟同學們拿著『龍發堂』三個字互相在大開玩笑:像是『你是不是龍發堂來的啊?』『再吵就把你送去龍發堂哦!』畢竟台灣社會早已經約定俗成把『龍發堂』跟『瘋子』、『神經病』畫上等號。
沒想到前面的記者群體突然鼓譟起來,似乎越吵越兇。我好不容易擠進去,才聽說龍發堂廟方宣布禁止記者拍攝開豐師父出缸的那一幕,於是有人批評堂裡擔心缸內會是一灘又臭又髒的屍水所以要用模型來做假。十分鐘後,又有人出來宣布說師父來託夢了,一樣堅持不在大庭廣眾下出缸,同時只准許給某一名記者代表進去看,還把這個人的特徵外型和衣著詳述了一番。這時有點打瞌睡的我忽然被嚇醒,因為眾人好奇的眼光全部向我投來,旁邊的同業跟我說:『好像是在講你耶!』我連忙否決,因為我真的沒來過這裡;真要那樣也沒有人會服氣,終於眾人決定以擲筊的方式來判定,最後擲出最多一正一反次數的還是我。我這就被特准進屋安排站到法醫的旁邊。
鑼鼓聲還在耳邊震天價響,掀開陶缸頂蓋,只見抬出來的遺體狀況非常完好,還是盤腿打坐的模樣,由於毫無腐敗石灰粉飛灑得室內滿天都是,眾人嘖嘖稱奇。我貼近一摸整個消瘦的身體都是柔軟的,不但可以扶著站起來連關節都還可以活動、肌膚有彈性,每一個毛細孔清晰可見、體毛鬍髭皺紋也非常完整。特別讓人震驚的是2004年5月13日釋開豐圓寂,等到九十七天以後,也就是8月17日坐缸時,師父的眼睛和嘴巴都是張開的,現在三年不到他的眼烏珠還在,唯有收乾了水晶體變成乾扁扁的薄膜。我終於理解為何廟方一再說師父託夢不給眾人看出缸的當下,正因為肉身菩薩成為全身金剛舍利不腐不爛,但身上絲綢麻質的衣褲全部分解殆盡,幾乎是全裸的形體抬出缸外,確實有礙觀瞻。
法醫讚嘆大叫:『血管還可以注射!』
我看她以針筒真的將天然漆樹液體注入師父呈現淡灰色的皮膚裡。接著總監心賢師和住持心善師宣布師父再次託夢指示其將以右臂壓猛虎、左腳踏白蛇的觀自在姿態,透過一千三百年前唐朝以降傳承的肉身菩薩脫胎漆器工法,永久在龍發堂裡普照眾生、庇祐堂眾。接著,堂友們口中親切喊的『阿瑪』心賢師父以釋開豐大弟子的身分告訴我,接下來我可以繼續特許參與見證採訪紀錄八月到十二月即將歷經四個月的全部製作肉身菩薩的古法程序──從定型、抹上三道生漆,再運用日本金粉結合正統暈金塗法為開豐和尚完成金身,並預計於2007年底舉行安座大典。
於是在接下來的四個月裡我真的『來去龍發堂』,在台北三重和高雄路竹之間往返奔波十餘趟。對於自己原本設定的新聞報導主題『肉身菩薩』深入採訪紀錄,畢竟由於因緣巧合方能得到這個自盛唐至今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當我每次住宿在堂裡逐漸發現更吸引我的是堂裡收容的六百四十七名精神病患。每天清晨六點和傍晚五點堂眾都會從那棟七層的生活大樓整隊依序步行進到大殿做早課與晚課的誦經禮拜。我躲在殿旁的紗窗後面看著他們,男眾與女眾分別從不同的入口進入坐在各自分配的蒲墊上,就在向著如父親般的開豐師父照片請安問訊之後,隨著電吉他、薩克斯風和爵士鼓組成的『龍發堂大樂隊』演奏起《爐香讚開經偈》的旋律,堂友合唱吟誦出佛經『爐香乍爇,法界蒙熏。諸佛海內悉遙聞,隨處結祥雲……』的詞句。早晚的暮鼓晨鐘中,我看看他們、想想自己,對照比較人與人的命運相差實在迥異,目睹有人呆滯的神情、有的人畏縮的舉止、有人路都不太會走話也不會說、還有的人過去在外面精障治療機構服用太多副作用的西藥一直流著口水前後踏著步……,而我卻何德何能,就這樣耳聰目明的跑來跑去任意出入他們生命唯一賴以維繫的城堡?他們來到龍發堂安頓之前,每個人都一個悲慘世界的故事,都是我們絕對不願意跟他們交換的人生。於是就在阿瑪心賢師又一次跟我說:開豐和尚又託夢問我年底的金身圓滿安座大典之後有何特別的要求?她說堂裡聽說過記者採訪寺院宮廟報導都有市場索價行情。我聽了很生氣,頗有微詞反駁了師父對新聞界陋習的印象;於是提出我的另類要求,沒想到這次輪到阿瑪非常生氣。
阿瑪針對我想住進去生活大樓,跟這群精神有障礙的堂友們一起生活一段時間的要求極其不悅。她說1982年高雄醫學院附屬醫院精神科的文榮光醫師和社工人馬陸續進駐龍發堂,都是在保護他們自己的安全前提下,處處隔著安全的距離圍籬觀察紀錄,沒有人提出過要自己進到危險區域去一起生活,這樣萬一發生被重傷害的攻擊怎麼辦?何況這些堂裡的『孩子』有滅門血案的瘋狂殺人魔、街頭隨機砍人的劊子手、小偷強盜強姦傷害縱火犯……簡直應有盡有。他們正是其中那種爆裂攻擊型的強勢精障人,相對於另一種被害恐懼退縮型的弱勢精障人。她跟堂裡管理團隊的心善、心秋、心涼、天愛等人每天就在不依賴西醫之下,純粹透過團隊的互助生活模式,不讓這兩種人繼續他們不見容於外面社會的加害人與受害人角色。所以阿瑪不准我進入堂友的生活大樓,一步也不准,否則我遭受到傷害或是我無心傷害到了別人,他們又將受到社會大眾和主管官員的責難。
最後我想實地融入龍發堂孩子們日常生活的採訪構想就在2007年12月30日的安座大典當天實現了。爭相來廟裡瞻仰朝拜開豐師父金剛不壞之身的進香信眾和家屬把龍發堂大殿內外擠得水洩不通。阿瑪第一次用家人的稱謂對我說:『弟弟啊!師父託夢說答應你的要求了。』我聽了喜出望外,儘管我一直搞不懂又沒有人睡覺啊為什麼師父一直在託夢?原來那是一種靈動的感應,反正能進去神秘的生活大樓就好了。終於當晚不放心讓我直接入住的阿瑪,指派最熟練於管教的心秋師陪同我先進去試一下水溫,只能憑我的造化。沒想到,一開頭就被我給搞砸了,在三樓當我看見一名堂友突然手舞足蹈興奮朝我跑來,我直覺那是熱情的擁抱接納的肢體語言,因此也正想向前跨步相迎;不料心秋師一個手臂就把我擋下,另一名協助我的心柱師兄則立刻把那個堂友大力的架開。我被趕了出來,一樓大鐵門在我身後重重鎖起,我退回到香客的房間哭了一夜。
隔天是陽曆除夕,清晨早課和早餐後,我一直提心吊膽因為昨夜的事件必
定傳到阿瑪耳裡,不免會被她罵一頓而且永不錄用毫無翻身的機會。正當我已經在打包行李準備打道回府,聽到阿瑪竟在門外又叫我:
『弟弟啊!今天年尾加菜和團體卡拉OK,師父託夢說你今天就可以順利住進去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錯失這次機會,一定要成功。聽到阿瑪再講:
『你這個孩子真奇怪!人家千方百計想逃離瘋人院,你卻要擠進來?真不知道開豐師父喜歡你哪一點?從出缸到入住對你皆是每求必應!還要我給你八個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對啊!我想想自己趕不及在開豐師父生前見過他本人,於是想去從頭了解本名李焜泰1931年出生的他到底是怎樣開始收容和幫助精神病患的?那又為什麼他那樣說我是他、他又是我?難道他在說:他和我都在做同一件事嗎?如此我就更渴望熱搜所有關於他的訊息,不只能更了解他,也更了解自己。
聽阿瑪說,開豐和尚1970年出家,在路竹自己家產上蓋起草屋寮房當佛堂,而他收第一個徒弟就是被附近村民欺騙的。那對夫妻誇讚開豐和尚修行的道行高,希望送自己的寶貝兒子給他做徒弟。結果沒想到去接人的時候才知道是一個被關在厝後破磚房裡的精神病患,用鑰匙打開沉重的大鎖裡面又是發臭的食物又是糞便污水,讓師父即使非常氣憤自己上當被丟來一個燙手山芋;但是看到這些被隱藏在台灣窮鄉僻壤的角落裡的一個個卑微苦難的眾生,實在不捨只有帶在身邊。偏偏這個孩子不但會亂跑還會縱火,只有用麻繩把他跟自己綁在一起,不但可以就近看管照顧,還能當種菜養雞餵豬的小幫手。聽著雞母碎唸亂叫竟然不再幻聽,孩子的病情不久完全好轉,情緒穩定也不會再搗亂縱火攻擊別人。如此神奇事蹟傳開,於是全台灣家裡有精神異常的人紛紛送到龍發堂,在1980年代開豐和尚甚至率隊可以帶堂友環島旅行,並出國觀光跑了泰國、新加坡、菲律賓等地,轟動世界。
釋開豐留下金剛不壞的全身舍利給他的堂眾孩子看師父一直都在,而他選擇了一條最辛苦最受爭議的路,難道他所謂託夢給心賢總監傳來的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就是在鼓勵我效法他一樣,對於已經輕鬆採訪完的報導,就應該繼續選擇更辛苦更受爭議的道路去探索真相,而不是甘於現況,把人生都當成只是一件件交差了事的應付。
想通這一點對我在這歲末年尾住到龍發堂裡,破天荒地把自己融入這群原本完全沒有交集的人生裡,我竟然超越陰陽時空得到了釋開豐奇妙感應的鼓勵。早上我穿上堂裡深綠色的制服,鼓足勇氣一個人拿著塑料椅悄悄地登上三樓加入他們的卡拉OK伴唱活動。
我故意挑了一個不太起眼的空位輕輕放下椅子,儘量不致突兀打擾大家。沒想到我才坐下來聽到有人點了閩南語歌『阮要給你牽牢牢』唱了兩句,四周沒人發現我的出現有任何違和感,無奈緊鄰我身邊的男子卻忽然把頭扭向了我目不轉睛盯著看。這次我想完蛋了,一樓出口被大鋼鍊鐵鎖同樣『給我牽牢牢』也栓牢牢插翅難飛逃不出去,我感覺臉頰一陣腥紅,不敢看他,直到他開口跟我說了第一句話:
『你是新來的哦?』
我遲疑了一下立刻稱是。這句問話聽得我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我喬裝精神病患勝出終將得以安住於斯、憂的是我可能根本就是個瘋子,外面舒服的好日子不過,還真的發神經病來去過一段不一樣的人生。緊接著他又跟我說了第二句話:
『你最近比較累齁?』
『是啊對對對!最近台灣南北跑來跑去實在真是累死我了!』
我驚訝與他素昧平生,如果我們真的同為天涯淪落人,即使相逢也從未曾相識,然而他卻在關心我耶!聽完最後他對我說的這段話我已像歌詞唱到『淚千行』了!
『那你要多多休息哦!我是阿牛!你在這裡有什麼事我都可以幫忙。』
眼淚噴了滿臉,開關都停不掉,我怎會想到自以為很會採訪很厲害的我,其實潛在心態是自以為是高高在上來探討報導他們;竟然發現四個月來我卻在這與世隔絕的杜鵑窩裡剛聽到了融化心靈最溫暖的一句話。我也忽然全盤搞懂,早年開豐和尚從第一個精障徒弟的治療經驗開始,曾為堂友兩兩以輕度配中重度級別混和編組,並拴上麻繩後改用鑰匙鐵圈的所謂『感情鍊』引爆社會各界大加撻伐而廢止;但是龍發堂以生命共同體的團隊互相照顧的方式一直是堂裡喚起精障人士認知自我存在價值的重要實踐模式。莫怪我踏入的第一步就產生歸屬感,這是一條隱形的『感情鍊』至今依然牢牢牽繫、深深託付。
特別是到了夜裡,我們都是睡在完全開放式的通鋪上,班長像部隊裡的安全士官一樣每晚輪流排班守夜照顧寢居大廳唯一那個半封閉式的重症精障堂友區。需要安撫情緒、抱去上廁所、換尿布到餵食倒水鉅細靡遺無微不至。所以每晚我們睡在床上都做著同樣的夢:一起唱歌、一起玩樂器、一起拍籃球、一起跳電音三太子舞、一起打宋江陣──原來這些規律的自由活動充滿身心靈的自然療癒,給了這群人如大家庭一樣的歸屬,所以他們不必吃精神科強迫開的西藥、所以他們在團體裡互相照顧各司其職不必長照機構後來最新立法的管理人數。
『來去龍發堂』原來不是在做一則社會新聞事件的獨家報導。
龍發堂讓我回到了心靈的原鄉,傾聽到自己莫忘進入新聞傳播界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