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屆報導文學獎首獎】溫柔靠岸 ☉張薈茗

 

〈溫柔靠岸〉不僅是生動的報導文學,也是堅毅感人的海洋文學。──季季講評。

 

挖赤嘴踏查

芳苑海域因季節不同,水生物具多樣性,我與素昧謀面的秋岳漁人,約在芳苑鄉新街海堤見面;中午時分,緩緩沿著泥淖移步,淺淺浪潮抹去腳印。他豪爽說:「帶你去看一群整日在泥灘上打滾的阿桑,她們撿野生蚵、挖赤嘴,連眠夢也在趕路,這款工作都市人難承擔。」

像神秘啟蒙者在召喚他的學徒,而海洋與豐富的水生物,在一片沙塵中等待著。他終年在海域上奔波,以漁撈為業,皮膚古銅色粗糙,胸肌健壯,腰身高挺,兩眼炯炯有神;面對海域有豐富記憶力,舉凡潮汐風雨或風神魔音穿透,都從容孤獨面對,展現海上男兒的包容力。自荒野沼澤望去,孤零的身影如一株冷杉,縱使生命如浮蟻卑微,他沒有驚恐,只有鎮定,浪潮拍打身體,仍夢想與悠然煙波永存。

彼此簡短寒喧,望向一片大海,今天的海很灰色,潮水退去後留下一條S型淺灰線條水路,腳架還不及架好,已被強勁海風吹掠而東倒西歪。秋岳無懼指著遠方,螞蟻般小黑點說:「她們回來了。」隨著水路慢慢往前晃動,如蟻群結隊身形越來越清晰可見。潮水再起,挖赤嘴的阿桑肩膀沉甸甸的拉著,隨著S形水路簡直步履維艱,泥灘地穿著止滑膠鞋趕路,仍然不時摔倒在地,偶爾趁勢爬起來坐在泥灘上歇息,喘口氣。

如同沙漠中跋涉,舉步維艱,可她們找到生命中一片寬闊水域,撿拾、翻挖任何海產都不貪多,能力可以負荷就好。當春風拂面,赤嘴蛤躺在柔軟的潮間帶,進行一季生養,臥藏軟泥中擁抱月光,吞吐潮水,成為大地精靈。挖赤嘴(原名野生環文蛤)的婦女們已備好體力,展開長達半年與海洋搏浪,炙熱陽光卻如白蟻,啃食她們白皙肌膚。

站在堤岸細細觀察,時間無疑是我們垂釣的海洋,漁婦們生活在深不可測的海灣裡,柔軟身段彎腰、跪爬、挖掘,自黎明到黃昏。走在最前面的夥伴回頭示意,放慢腳步,拿起礦泉水仰頭暢飲,說幾句笑虧的話彼此消遣。如同戰場上的軍人處於恐怖邊緣,也掏出威士忌仰頭飲酒,緩解自己緊繃情緒。

讓後面趕路的人不因脫隊太遠,產生心理壓力。離隊伍最後方,兩位身形佝僂,動作緩慢,一前一後使力拖著赤嘴。站在前方的阿伯總會停下來等候。「牽手啊款款來,海風真透,我做前,妳隨後,翁某仝心行,較遠都會到,免驚哦。」老漁人輕聲安慰。

妻子纖纖玉手早已磨成繭,由於赤嘴性喜躲在泥團裡,需靠鐵耙不斷掏挖,偶而碰到尖銳貝殼刺傷,隨手拿起綿衫包紮,止住鮮血,仍然繼續耙梳。這時,兩個獨立的影子重疊起來,共同抵禦一切風雨與苦厄,這樣的舉動真是體貼入微。他們全身包裹著花巾,因為挖掘泥灘赤嘴,濺起泥水如墨汁噴花了臉,分不清衣服底色,長年與海洋潮汐對決,與泥灘搏鬥,多少風雨歲月仍然攜手向前。

八十歲阿桑們躬著背,在強風襲擊下左右搖擺。雙脣開始龜裂,眼睛也倍覺乾澀,跋涉S型淺灰水路,蒼茫間別有一番蕭索。近身一看,黑衣與臉上重重污泥如同泥人,在滄海泥路奔行,眼睛所看到的都是寶,誠如阿桑告訴我:「惦海邊仔若骨力,親裁嘛有錢趁,免望政府福利啦。」芳苑鄉沒幾間工廠,工作機會僧多粥少,環境練就她們以海維生本事,舉凡生活開銷、孩子註冊、娶媳嫁女,只要走向泥灘地打滾,點滴積累就能應付。討海營生雖辛苦,每日拖回的赤嘴盤商到家收購,馬上有現金收入。說大海是她們的提款機也不誇張。

大城、芳苑鄉廣闊的潮間帶,也是孕育野生蚵、赤嘴等水生貝類的重大海場,讓他們世代取之不盡。她們靠岸後就著一灘海水,收成的赤嘴裝在綠色塑膠網,用力提起左右搖晃抖甩,利用海水洗滌赤嘴污泥,隨著力道濺起污濁水花。赤嘴相互碰撞發出喀喀聲,之後她們坐臥泥灘水,像孩子一樣朝自己身上潑水戲水,清洗一身污泥,海水雖鹹鹹總比黏稠稠的泥灘土輕盈。

他們大部分時間由互相靠攏,分開、交錯、永遠互不干擾,打滾在海灘迷陣裡,相信勤奮讓生活變得安定,透早就在一望無際海域挖掘,循著落日的錶盤時針,判斷潮汐起落,就能找到安全回家的路。許多漁婦不和夢交易,不被繁華和脂粉所困,只能在污泥裡映照夕陽餘暉,及偏僻遙遠的海平面。在上帝和時間面前,撈取生活無限蘊藏。

 

  

秋岳指著第一個上岸的人說:「黃粮富,外號『赤嘴達人』。」他自承:「早上五點走向外海,上岸時已是下午兩點,我因年輕腳程快,回程也需走一個半小時。今天收獲不錯,回家後先將赤嘴沖洗乾淨,再以海水餵赤嘴吐沙,真厚工。」

阿富說:「今天收穫約八十斤,一斤收購價四十元。」「挖赤嘴是軟土深掘耗費體力,阿桑們體力較差動作慢」,可挖到五十斤上下,從年輕到老已習慣海洋作息,隨著潮汐上下班,想多打拼努力也不行。阿富算是中生代專業漁民,大海就是他的耕地,整年在海上輪作,冬季捕鰻魚苗。本來挖赤嘴在自家新寶海域隨手可挖,如今隨著環境衝擊變遷,必須跨區到芳苑、漢寶海域到處尋找挖掘。

 

失落的背影

阿伯夫妻緩慢靠近,看他們一身泥濘內心感到無比的尊敬,阿伯仔講:「食老無路用,阮某行路較慢愛等伊,今仔日風真透,滑倒幾次所以拖著卡吃力。」

「今仔日收成按怎?」伊講:「袂䆀啦,五、六十斤,阮牽仔的體力退化。挖差不多三、四十斤,伊就骨力講欲陪我來挖。」

「阿伯您歲數有多大?」伊應講:「阮兩个喔加起來快兩百歲,有勇無?」說話幽默。

他們靠岸後,力道帶勁者一手將赤嘴扛起,匍匐上下攀爬肉粽角(海岸線滿佈消波塊,外型酷似肉粽),動作俐落,跨越長長的防波堤上岸。年長者先上岸丟下繩索,下方夥伴接著繩索,相互協助靠繩索將赤嘴拉上岸,年長者居多,這也是另類生命共同體。多數人只在沙灘、堤防觀望海洋,而下海漁民用波浪、鹽沫、烈日風霜,熬過台灣海峽四季,自熱帶風浪到嚴冬黑水。

 

 

忽然間有人喚我大姐,實在認不出對方,只能傻笑點頭。她說:「我是夜市賣甜甜圈的文萱。您常光顧我的攤位。」花巾覆蓋下,海女只剩一條視線兩隻眼睛,一身污泥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

「文萱?多年未見了?怎會在此遇見妳,太驚喜了。」文萱說:「大姐稍等,我把赤嘴扛上去後,我們在岸上聊一聊。」坐在堤岸邊聽她娓娓道來人生坎坷,她說:「甜甜圈是與新婚夫共同經營,第二段婚姻格外珍惜,與前夫生的女兒已唸國一,三人共組小家庭。小生意火旺,小本營生需靠自己張羅,體力、工時付出長。認真經營生意和家庭,珍惜得之不易的第二段婚姻。如夢的婚姻卻只維持一年多離婚收場,花掉所有積蓄,帶著女兒和受創的身心,回到小漁村療傷止痛,重新回到海域討生活。

堅強海女一個憧憬婚姻的海女,卻被現實生活折磨得疲累不堪,靠著跪爬挖赤嘴,只要彎得下腰,一天掙個一兩千元,生活暫時安穩無虞,她真切感受到大海包容,提供生活資源的感恩。回想她在彰化夜市擺攤,打扮多麼亮眼青春、甜美,如今一臉滄桑仍難掩風華,但願一切苦難隨風而逝,即使雙腳深陷泥淖裡,仍然仰望遠方彩雲。

一週後,為探訪海女如何在泥灘地挖赤嘴,捲起褲管與婆媽們擠在秋岳的鐵牛車上,隨著兩邊旗竿記號,迎面展開水路引道奔向外海,拍攝挖赤嘴紀錄。她們人手一疊「經衣冥紙」溫和誦唸阿彌陀佛,一路隨風揚起灑下大海。

台灣四面環海,在茫茫大海中獨自作業險象環生,信仰是唯一靠岸的港灣,芳苑鄉漁民習慣出海作業時,除了拜媽祖外,還向大海灑上「經衣冥紙」,海難亡魂落水全身濕透,祭經衣冥紙是給海上冤魂溫暖,希望他們能換上乾爽的衣服保暖,祈求亡魂慈悲,保護他們平安上岸並能滿載而歸。

 

 

六輕巨大煙囪群就在前方,鐵牛車停靠站到了。第一次踏上離岸六公里的遼闊外海,她們魚貫而出,準備好隨身工具,腰間繫上一罐瓶裝水,還綁上綠色尼龍網袋,一個鋁製大水盆。各自拉著大水盆朝前方快速散開。婆媽們的背影就定位,或蹲或爬一鏟一鏟舉起落下,挖掘海上黑金赤嘴。

不懂海象的我,只顧拍照愈走愈靠近泥灘地,當我停滯不動專注涉獵鏡頭時,已經深陷泥沼全然不知,準備起身抽腿,用盡全身力氣仍無法自拔。已陷到膝蓋動彈不得,只能向秋岳求救,秋岳見狀將他的大臉盆推過來,「趴在臉盆上,增加浮力面積,然後用力慢慢脫困。」說著扇狀海水緩緩流去。

秋岳叮嚀:「阿姊,走泥灘

作者淺灘涉險就近體會,泥淖舉步驚心。(張薈茗提供)

地停下時間不能超過一秒,不然就會越陷越深,要閃過沒有踩過的腳印,才能輕鬆自在行走,如達摩一葦渡江海。」原來婆媽們走路如跳舞精靈,如蜻蜓點水輕盈,幾十年來海上征戰,練就一身海上輕功。她們大腿肌肉有力,身陷泥沼也能輕鬆來去,用爬的挖赤嘴,可減少接觸泥地面積。如果不慎陷入泥沼,身體趴上鋁製大臉盆即可脫困,大臉盆是裝赤嘴拖上岸的容器,也是保命工具。

秋岳說:「二十年前,我上班的工廠接單不穩,常常無預警停工,為了生活跟著父親下海撈捕,退潮後泥灘地文蛤貝類到處都是,好奇撿了一大布袋回家,村內的人都懷疑這貝類能吃嗎?」即使要送人也不敢食用。後來經漁會的專家鑑定,這是野生「環文蛤」可食用,竟然還奇貨可居。於是帶動這群婆媽們,長年在海上撿拾養家。夏日炎曬,冬日寒風逆襲,終年與海搏鬥向大海求索。

 

 

每日潮退之後,站在防波堤高處往下看芳苑海域,中間較高地勢浮出,串連蚵田,隨著美麗線形綿延至天邊,無數蚵棚如絲瓜架,一匹匹垂掛整齊,每串蚵架以粗硬黑膠繩串起,盪在海水中。秋岳自豪說:「廣闊潮間帶泥灘地就是我的練功場,赤手捕捉紅蟳,是獨門絕活,這樣的技能我願免費傳授,沒人願意學。」秋岳愈說愈嘆氣,初學者定會被紅蟳螯夾到,痛得哇哇大叫,半天就打退堂鼓。他已練就一身輕功,以自傲的口氣說:「全村唯一能在泥灘地奔跑的人,只有我洪秋岳沒臭彈。」

他繼續說:「愈是爛泥水生物貝類愈是豐富,然而爛泥深藏危機四伏,不明究理的人一腳踩入,如入死亡漩渦。」彰化海域地勢平坦,遇大潮海水瞬間由四面八方洶湧而至,對於潮汐沒有精準掌握,切記不可隨意下海,每年總有幾件海難事件發生。

 

尋找野生蚵

大城鄉濕地,曾是國光石化預定地,因全國人民及環保人士極力擋下,目前全台最完整、面積最大的濕地潮間帶,寬度達5公里以上,更是世界罕見,生物量豐富度堪稱國寶級濕地,也是世界級濕地。

農曆立夏後,大城鄉三豐菇寮海域,野生地灘蚵漸漸熟成,像福壽螺似的盤據整個海灘,感覺很誇張,為了這些個傳說想一探究竟,秋岳幫我推薦當地漁撈達人洪富宏先生(人稱小洪)帶路。

第一次踏上三豐村菇寮海域,聞著混雜的魚腥臭味,頂著日曬風吹,一起踏浪前進外海探尋。跟著小洪的腳步走入裡海,傳說中的野生蚵就在水泥引道路旁兩側躺著。密密麻麻的野生蚵,正練著吐納功法,看似沒有生命的蚵殼,不斷的吐水,交纏舞動,夕照之下閃著晶瑩剔透水珠,驚覺它們是大海裡的小精靈,灰綠的外殼夾雜著斑點,幾乎像岩石。

 

當我們走動時,許多螃蟹透過聲音和震動,覺察我們的腳步迅速躲到沙穴,以求安全。人尋找夢或夢尋找人,一旦成真皆令人感動,這樣的情境愈來愈熟悉,彷彿曾遭遇過,我似乎感染一個夢境即將完成的喜悅,〈請輕輕走,你正踩住我的夢〉。靠近膠筏簡易卸貨平台,排列整齊小蚵仔還沒長大,趁著潮水尚未退乾,黑黑的殼一張一合努力呼吸,僅能聆聽牠們細碎的唇語,月光靜靜流過牠們背脊,什麼也沒留下?生命可以逍遙在泥灘上。

趁潮水未退,觸鬚交纏舞動,聆聽牠們細碎唇語。野生蚵在遠古太初就躺在泥灘協奏嗎?懷孕的野生蚵擠滿了平台,讓陸地與海洋有美好交融,它們使我感受生命的隽永,一轉一瞬間無不充滿著變化。

五十來歲的小洪說:「大城鄉三豐村村民仍然維持半漁半農為生。我們除了小農耕作,於三豐菇寮海域針對四季漁場,捕撈或撿野生貝類維生。」整個三豐村人口不到二百人。他回憶海口往事,讓會做夢的記憶說話,雖遙遠卻很清晰。童年與同伴在菇寮海域白色沙灘上奔跑嬉鬧,潔淨的沙灘長滿馬鞍藤。牛車路兩旁是四方形的文蛤養殖場,往外海望去,就是大片的蚵田,蚵農駛著牛車,牛鈴聲伴著夕陽餘暉返家,如同塞外駝鈴聲在耳邊響起。

「退潮之際我們這群快樂囝仔兄,只要在牛車路上用力踩踏,文蛤就會浮出,不一會撿到半個水捅,用腳攪一攪,撿拾貝類輕而易舉。海邊撿拾貝類,增加蛋白質來源,是我們這群囝仔為家庭貢獻之責。」

濁水溪出海口的泥沙,因為六輕設廠後,產生凸堤效應,濁水溪該往南流出的污泥,卻往北回流,當颱風或大雨過後,濁黃的河水更帶著山裡的泥沙,和澄淨的沙灘每日對決。潔淨沙灘被吞沒,養殖文蛤的澄淨沙灘變成泥灘地,牛車無法通行,蚵田也不見了,因長期淤積、陸化,除不利船筏進出,惡劣環境難以餬口維生。

受六輕建廠空氣污染影響,土地種不出好品質的西瓜,全省聞名的大城西瓜沒落了,只能種一期水稻,其餘是地瓜和花生,都是低價的雜糧,收入難以餬口,年輕人紛往外地就業,留下父母守住家園。泥灘地人車難以通行,漁會建築魚獲水泥引道便於出入,野生蚵盤踞引道,讓村民循線判斷野生蚵繁衍熟成撿拾的季節,多了這項副業收入。

 

◎討海人未來

每年端午節過後,利用農閒時期,三豐海域是村民的海上廟會,熱鬧滾滾,百人下海壯觀場面令人想一探究竟。再度踏上偏僻的小漁村,今日退潮時間為上午十點,提早到現場觀察環境。已有幾位村民陸續抵達在此等候,我一臉笑意問候大家,簡陋小小碼頭,兩艘破舊竹筏孤單停泊。水泥引道上停滿了機車,有位阿嬤啃著手上一顆大飯糰,正與村民閒話家常。

離潮水退乾時間還有兩小時,我與村民互動打探,聽她們說今年野生白文蛤多到撿不完,讓大家發了一筆小財。多位婦人腰上綁著小尼龍袋,手上拉著藍色塑膠桶,已走上泥濘水路,往外海方向走去,阿桑熱情邀我跟著她們下海體驗。

海水深及腰部,撿蚵人三五成群推著重要工具「浮板」,先後陸續下海,浮板上重疊的空簍,及海上作業一整天需補給食物的小冰箱,浮板很重需借助海水張力,趁海水未退乾前,走水路推向外海。

 

阿桑說:「小姐,我帶妳去體驗,用腳在沙攤上攪一攪、用力踩踏,文蛤即會自動浮上來,且是野生的喔,隨妳挑撿不完,只要妳能扛得動。」聽阿桑一番分享,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捲起褲管走上泥灘水路。阿桑一直給我信心打氣,這裡是最低漥海溝處,難走的泥灘水路只有短短150公尺而已,過了就好走,然而水路底下坑坑洞洞,一腳踩下身體失去重心難以平衡,全身已濕漉汙泥沾滿一身。擔心身上的攝影器材泡到海水,損失可是慘重,走了幾步路想放棄,阿伯看我如此狼狽,一手拄著拐杖,一手護送他的妻子走過水深處的險灘,再回頭牽我涉水,看我安全無慮之後,將他手上的拐杖借我,讓我維持平衡,鼓勵我繼續向前走,感謝阿伯的鼎力相助,讓我有勇氣往前走。

我跟在人群後面,走一步陷一步,抽腿往前再走一步,大腿肌肉過於緊繃發抖,小腿不斷抽筋,只能步步小心前進,走了艱困四十分鐘泥濘水路之路,浮出一片美麗潔淨的沙洲,潮水尚未退乾,沙灘上有部分的人先挖野生白文蛤,不分男女老幼,穿著不同顏色衣服,跪爬蹲走,各種姿勢都有,超過百人以上,將遼闊海域,點綴成色彩美麗的海洋世界,他們跪爬的樣子,像極了農家挲草的畫面,眼前美麗的「海上拾穗」畫面,令人驚喜震撼!淺淺海浪前呼後湧,跪爬沙洲的村婦,鐵耙不斷自海浪裡挖掘,當鐵耙碰觸文蛤的聲音,雙手自海浪裡捧出泥沙,再挑揀去年留下已長大的白文蛤,小文蛤繼續留在海裡餵養,如此循環每年都有挖不完的野生白文蛤。 隨著海水退乾,隨處可見小小白點(白文蛤),覆蓋著潔淨沙洲,我認真用腳踩踏、攪動沙洲,文蛤即浮出水面,這樣的體驗既驚又喜。

很多年長婦女背影佝僂跪爬耙挖文蛤,海水滲著汗水濕漉一身,她們不以為苦,賣出所得除了貼補家用,母親節快到了,子女們回家團聚,這快炒白玉文蛤是孩子們想念海洋的味道,也是想念家鄉阿母拿手的好滋味。全天下的母親都一樣,母愛沒有貴賤,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愛護澆灌她的子女。

 

撿野生蚵人繞過潔淨沙灘,各自拖上浮板再走一段泥濘水路,我跟著他們往外海一方散去。潮水尚未退乾,伸出雙手在海水中摸蚵,這感覺有如小時候在河中摸蜆一樣,浮板隨著海浪不斷移動,撿蚵人直接將浮板繩索套在脖子上,隨著撿蚵人的身體移動相互牽絆。雙手雖套著手套,在海中摸蚵無礙,憑手感挑選如手掌大的野生蚵。

海水漸漸退去,密麻的野生蚵插在泥灘地上,愈是爛泥野生蚵愈是碩大肥美,伸手可及隨你挑撿,一個上午後,每人的浮板都是滿滿的野生蚵,少說三四百斤,大家放下手邊的工作,聚集在浮板上午餐休息。

在海上耕地討生活的人們。(張薈茗提供)

他們閒談中,提到前幾天發生在阿慶身上的靈異「海茫」事件。討海人口中的「海茫」是什麼?中潮回程已是晚上九點多,循天上月光和頭燈照路,相互照應結伴返回,阿慶排在最後壓陣,他已是老手,這水路如自家廚房走了多少年,靠著頭燈於月光下,海路泥濘一步步困難行走,走一步陷一步,抽腿再走一步,討海人生,拖著疲憊身軀,在未知的海象中求生存。頭燈發出微光照著海域,在黑暗世界走向海岸無畏無懼。

中途休息清點人數少了一人,漆黑的海上如何尋人,一陣驚慌呼叫海巡署三豐安檢所支援,在每次攸關海難事故裡,面對燈影海浪的穿流,這時恐懼開始襲來,弟兄火速趕到,強燈打在海上來回探照。大家齊聲呼喊「阿慶」名字,他的瞳孔被刺眼探照燈刺到,頓時清醒回神,已脫隊往反方向外海走去,事後阿慶說不出為何往外海走,真是邪門,總算有驚無險,這幾天家人不讓他出海工作,還要到廟堂驅邪避煞,不要被魔神仔拉走。

歷經五小時辛苦撿拾挖掘,海風夾雜鹹味,海水經烈日曝曬,高溫反射更加炙熱難耐,有人累了,就著浮板上打盹,竟然呼呼進入甜蜜夢鄉,惡劣環境練就適應本事,好夢何須昂貴席夢思床助眠?原地等待潮水慢慢上漲,一天出海作業總要六小時以上。適逢假日年輕人返鄉加入撿蚵行列,大家滿載而歸,經濟上不無小補。

 

潮水終於流入彎彎水路可以通行,已步入更年,身形略微發福的阿娟,第一個將浮板推上水路,使力的一腳抬起一腳落下,她的肩膀像牛一樣,拉著笨重的浮板,水流的漩渦不斷滑過她的雙腿往前走,離開水路上岸,有一段泥灘地正考驗著她,泥濘爛泥寸步難行,她獨自一人靠著腰上的護夾,以半蹲的姿勢使盡全身力氣,漲紅的臉發出氣喘聲,在花巾包裹之下,汗珠自眉間不斷滑落,她用手臂擦去汗水,碎步艱難前進,終將三百斤重的野生蚵拖上岸,再逐一扛到岸上的農機車。

大地的母性,柔肩發出巨大的力量,擔負著養家任務,回去伸港路程還有五十分鐘,摩托車小心翼翼閃過不平的引道,家人等著開蚵,趁鮮賣給熟識的饕客。肉身的肩頭永遠有一副沉重的軛,不管是空間上的故鄉或時間上故鄉,漁婦們有驚人的氣量和耐性,可承受最難堪的困阨啊!

 

母親與子女們歡樂慶祝佳節後,不過短短幾天,新冠疫情席捲全台,外出打拼的子女以擺攤小生意或服務業居多,三級警戒讓營生起了大變化,因為囚禁自處,有形無形的城牆阻擋,人們害怕彼此的溫度及飛沫,地表上處處陰影,終於體悟荊棘之路,哀傷之路,原來天闊任鳥飛,海浩任魚遊,而病毒飛沫佈下天網,阻卻彼此閒散腳步,只能斗室徘徊復徘徊。

幸好有這一畝海灘,外地就業子女頓失生活依靠,紛紛回鄉避難。讓受挫兒女,回到大海,海洋不會讓他們餓著,都能溫柔靠岸。四個月的海洋資源,只要勤快些,野生白文蛤市場一斤賣價50元,野生蚵一斤150元,不景氣的時局,這片海域豐富的貝類,多少幫助頓失依據家庭渡過難關。只要護好海洋,這一畝海將世代滋養鄉民。全台最大的濕地在彰化海域,這樣的生態系,經過千百年的演替堆積,大自然洗禮,保留下來這麼珍貴濕地,如果我們因為不了解她,不尊重她,只因為她很平坦,很溫馴,適合做風力發電,可是卻忘記生態的核心價值,若水路交界的演化舞台,被風車群、種電場、破壞殆盡,等於扼殺了生命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