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屆報導文學獎二獎】心好小姐的音樂田野 ☉郭昱沂

我們宛如看到報導者扛著攝影機,鏡頭從一個人、一條街拍攝起,場景從台灣延伸至緬甸、美國及「紐約邊城流亡之音」的音樂會現場;段落分明,剪輯緊湊,跳接出緬華的愛恨移民曲,旁白出原鄉、異鄉之間的政治、文化關糾結,譜奏二地共通的「遷移與流亡」經驗,用音樂超越國界、語言、種族的藩籬。──楊樹清講評。

 

故事從一條街說起

心好在新北市中和區一條叫「緬甸」的街長大,這街官方定名為「華新街」,夾道兩邊開了各式商店,從頭到尾不要幾分鐘就走完了,巷弄裡還住了密密麻麻的人。1960 年代開始,出於政治與經濟原因,許多華僑陸續自緬甸遷移到台灣,多年下來,已然形成了非常特殊的聚落,不論在風俗習慣、飲食、宗教與文化上,皆雜揉出一種獨特的「緬華」混成風格。這個特殊聚落以中和南勢角地區的「華新街」為中心,順理成章的,大家都叫它「緬甸街」。

每家小吃,每個商舖,鄰長里長辦事處,心好在這條街穿梭來去就如自家前廳後院,「不誇張,閉上眼睛,聽到媽媽在罵小孩,我都能知道是哪一家在罵。」因為一切都太熟悉了到理所當然,她以為這只是眾多中和街道的其中一條,那些鄰居講緬甸話就好比客家話、閩南語,也不過是台灣方言的一種。「真的後知後覺,我讀景美女中時,同學說要去緬甸街吃烤餅、喝奶茶,我楞了幾秒才明白她們說的就是我家。」

當南勢角──淡水線捷運通車,當時正在念大學的她,看到捷運出口指示標注著「緬甸街」,彷彿這條街被驗明正身似的,由「小名」喊成了正式名字,她身在其中,對於那種官方隆重感,「就很像小三扶正,挺不真實,但就真的發生了。」。

鄰居向來喊她為「土豆女孩」(myei-bei ma),其實這是個普遍的暱稱,不獨她有,土豆是形容台灣島的形狀,土豆女孩就是指「台灣姑娘」。

我笑問:「妳怎麼熬出頭的,從『土豆』變成了『心好』?」

她撥撥長髮:「沒熬很久,很多事都發生在我的1998。」

 

心好小姐的1998

除了學科,還憑著長年學習的鋼琴與長笛,心好考上了第一屆台大音樂研究所,繼續半工半讀,卻比從前更辛勤忙碌。父親是一般的工薪階級,母親家庭主婦,唯一的哥哥很早就進入職場,在工地扛磚鋪路,家裡對她繼續唸書其實有點意見,所以她從來得靠自己當家教、四處打點雜工來維持生計。

報章媒體開始宣傳著「第一屆緬甸潑水節」,她以為大概就是類似於泰國的潑水節。晚上她騎摩托車回家時特別當心,長笛可經不起打水仗。但哪裡有什麼「潑水」,這條街道張燈結彩,俗麗絢爛,所有的街坊鄰居、商家店鋪都一躍成為觀光主角,媒體、記者、政治人物鬧騰騰穿梭其間,觀光人潮紛至沓來,她第一次見識緬甸街並不緬甸街的模樣。

趕緊躲回家趕報告的她,不經意聽見了一段緬甸古典音樂,趕緊換下睡衣睡褲,趿雙拖鞋就擠到人群中,站在舞台前的她,深受那個悠揚、古樸而又炫麗的樂音所吸引,一直看到節目終了人潮散去。

「聽到那個音樂,我就心跳得好快,當下就決定要以緬甸音樂當碩士論文主題。」

 

初臨緬甸之國境

她認真思考起緬華移民社群在台灣的形成、發展等課題,刻意去結識緬文學者、緬甸舞者、緬甸樂師,認真開始學習緬語。「老師給我一個正式的緬甸名字了,Ma Seik Gaung,意思是『心好小姐』,用我中文名字去對照翻出來的。」

卻不想,對緬甸人來說,這名字很「聳」,除了老一輩的鄉下人,不會有人取這麼不時髦的名字,逐漸的,緬甸街上的鄰居們不再喊心好「土豆」,因為「心好」更令他們發笑。心好一直沿用至今這個菜市場名與緬甸人交流,希望自己在田野所遇到的男女老少都感到親切自在,如果將她視為高高在上的「學者」,反而會跟他們隔了一層。

我說:「這不能怪緬甸人,「Ma Seik Gaung ── 馬賽糕」聽起來像某種異國甜點。」不是緬甸人的我都可以找到發揮的點:「糕糕」、「阿糕」、「神力女超人糕」亂喊一通。

被稱為心好小姐的1998這年,她花光了用打工存到的幾萬塊,還特別請一家眼鏡行鄰居幫忙「斡旋」;因為當時緬甸是由軍政府壟斷,社會除了非常封閉而且瀰漫著一股嚴峻氣氛,並不歡迎外國人到訪,費了一番周折,心好才順利來到了仰光。

與既有對緬甸的印象相比,實景當前……殖民色彩蜜裡調油似的簡直分不出什麼是原貌:政府行政區的歐洲風格建築;印度區斑斕多彩,一股宗教氣息既殊異又融合;仰光大金塔金碧輝煌到讓人睜不開眼睛。直到她走到了佔地遼闊的中國城,才又聞見緬甸街的氣息,莫名感到他鄉遇故知,但明明這裡才是緬華的故鄉。她被安排住在中國城內一間老式公寓三樓,周圍市場喧囂熱鬧,散發著一種緬甸線香特殊的氣味。

心好密集安排了兩星期的樂理、嗩吶、緬甸豎琴與傳統舞蹈課程。除了上課,她也四處打聽表演訊息,當地人說:「要見識最正統的歌舞表演,一定得到龍馬雷餐廳!」

那裡是由聲名赫赫的緬甸國家樂團團長所領軍 ── 圍鼓手玖玖迺 (Kyaw Kyaw Naing)。不論是純器樂序曲、開場祭祀舞、絲竹合奏、傳統器樂獨奏、絲弦傀儡、宮廷舞與藤球雜戲等,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觀賞到正統的宮廷樂舞,哭著看完這些受過嚴格師承訓練的表演。

她告訴自己幸好沒錯過也不能再蹉跎了。這夜歌舞之後,緬甸音樂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生命。

 

「緬甸的女兒」上報了!

心好出示了幾份緬文的報紙雜誌,日期分別是從2000年到2002年。

「哇!阿糕,妳紅得這麼早,上國際媒體耶!」

照片裡的她留著一頭短髮,雙手合十正在向一位老者致敬,其他多半是她正在演奏樂器,吹嗩吶、彈豎琴、拉緬甸小提琴。

「都寫些什麼啊?」

她拿起其中一張報紙:『由於仰慕緬甸博大精深的文化,受到緬甸古典音樂的吸引,這位女學生特地遠從台灣一個人來到仰光學習,隆重的拜師儀式之後,她謙卑的以徒弟之禮敬奉老師。緬甸社會的開放包容,讓原本只收男徒弟的老師們,也願意接納這位「緬甸的女兒」』

唸畢她嘆口氣:「我不過是他們的政治宣傳品啦!」

原來只要心好前腳一踏上仰光,情報單位後腳隨即跟上,除了中國城橫跨黑白兩道的地頭蛇要回報給當局她的行蹤,她這個外國人不時也會接到電話,或者未經事先告知的「查訪」。等到情治單位確定心好沒有其他意圖,單純就是來學習音樂,他們反倒很聰明的察覺這位土名字姑娘可是一個絕佳的樣版廣告。

「當時一個人在異國碰到這些事情,會不會感到害怕?」同樣身為女性的我好奇著。

「這些都還好,華僑很講究兄弟人情,我是中和緬甸街這邊的親友介紹過去的,他們很仗義,有事情都會幫忙解決,一回生兩回熟,我又是華人,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被緬甸人如何的。」嘆了一口氣,她接著說起在田野最讓她感傷的事,眼眶漸漸泛紅……

「叩叩叩」,外面是三位年紀大約十二三歲的緬甸小女孩,濃眉大眼,皮膚黝黑,臉龐透著天真。一開門,她們只是呵呵的傻笑,顯得手足無措,以為小女孩是不小心找錯人了,心好就也回以和善微笑。不過這種事隔三岔五又發生,她才意會過來,這些未成年的少女是被送來這間便宜旅店賣淫,這裡很少有單獨入住的女客,所以小女孩們見到她總會不知所措。她給了小女孩們一些錢,讓她們回去好交

心好小姐2000年赴緬甸習樂登上了緬甸的報紙。(郭昱沂提供)

代:「別再敲我的門,最好也別再來這間旅館,這裡很危險。」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罵她們?趕走她們?還是通知警察抓出背後的賣淫集團?其實我什麼都不能做!那些緬甸知識份子面對軍政府專權、社會腐敗,一旦發表言論就會被關到監獄裡;我一個外國人,稍微輕舉妄動,肯定被列入黑名單,以後別想再來緬甸。」

原本她只是著迷於緬甸音樂,比音樂更複雜的事件卻不斷接踵而來,不管是情治單位,報章媒體,小女孩賣淫,逐步加深了她對這個國家的認識,進而使她去思考音樂在特殊的社會體制下是如何被「形塑」,以致產生內容的改變。

 

圍鼓老師

拿到台大音樂研究所的碩士文憑,師承王櫻芬老師,受其影響,心好想到美國繼續深造研究緬甸音樂。好幾年拼命接工作,到處跑場教音樂,當我看到她在潑水節粉墨登場的照片,竟然穿起緬甸傳統衣裙,長髮全部盤上去插朵大紅花。

「阿糕,妳成緬甸婦女了,從沒看過妳這個造型!」

「對啊,我從不穿裙子的,但總不能穿牛仔褲上台表演。」

「原來妳當過歌舞女郎!」

「沒辦法,賺錢去唸書啊,那幾年好辛苦!」

2003 年心好赴美國 UCLA 攻讀博士,進入民族音樂學系(departments of music and ethnomusicology)。學校主辦了一次亞太音樂會,集結了許來自亞洲的頂尖音樂家,她沒想到會遇見玖玖迺,更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此時他已不再是緬甸國家樂團團長,而是一位受到美國政治庇護的流亡音樂家。

當心好秀出自己在1998 年在仰光龍馬雷餐廳拍攝他的表演畫面,玖玖迺十分驚喜,異

鄉遇知音,心好提出要拜他為師,兩人從此展開了一段師生緣分。儘管生活得精扣細省,心好還是努力擠出一些錢,爭取所有打工機會,擔任助教、教大一概論課,才能每個月飛紐約學習打圍鼓。

心好的博士論文主題是寫幾位當代的緬甸古典音樂家,圍鼓老師自然也被納入了主題之一。在緬甸文化裡,徒弟必須要對老師絕對服從,灑掃應對進退,服務老師的一切,這種上下階級關係,讓她難以開口詢問老師的生命故事。

玖玖迺曾在公開場合表示:「我滯留美國的目的,是為了在美國宣揚緬甸古典音樂。」

然而,他對心好的解釋卻又次次不同,比如他痛恨緬甸軍政府;比如他在國家樂團只能演出官方指定的曲目,根本不可能創作;比如他的小提琴家朋友被送去勞改之後自殺,日記中有寫到他批評軍政府,他擔心被連累。

「作為一個研究者,追根究底找答案是很重要的事,但做為緬甸音樂家的弟子,這簡直就是離經叛道了。老師願意說什麼,徒弟就聽什麼,老師不願意提的,徒弟就當作不存在,即使我知道老師不斷在逃避,為自己選擇流亡找到合理、漂亮的解釋,但他始終沒辦法面對自己離音樂越來越遠的事實。有時候我自己也會在學者與徒弟兩個身份之間感到錯亂,所有這些思考的過程都寫在我的音樂民族誌裡面,有一天我會把博士論文翻成中文,分享給中文讀者。」

不管跳機的原因是什麼,這種「叛國」行為在緬甸音樂界引起軒然大波,也一併斬斷了他與家鄉的所有連結。不諳英語的玖玖迺飽嚐了艱難,數年後,他悄然移居紐約,與數人合租一棟高樓中密麻隔間的八樓之二,整套圍鼓和木琴全堆疊在狹窄幽暗的房間角落,金碧裝飾的樂器已然霸氣不再。他在族群雜處的皇后區為了謀生,學習做日本壽司,認真賣力工作,按月寄錢給留在緬甸的妻小與恩師。

心好是他在美國唯一的徒弟,每當心好從洛杉磯飛到紐約習藝,總能帶給他很大的快樂,因為可以名正言順的打鼓、彈琴,暫時忘卻經濟窘迫的現實,他自我解嘲:「那套樂器終於光榮登場了。」他將一身技藝都教給了心好,因為不如此,他幾乎沒有機會展現他的音樂專長。

他過去用來拍響二十一個鼓面的細長雙手,那曾經彈奏出時而動人婉約、時而雷動震天的「神奇圍鼓樂」,現在只能用來裹覆醋飯與鮮魚。

遲遲無法在美國覓得正職,無力施展音樂才能,無法回歸故鄉緬甸,這些都讓他鬱鬱寡歡。心好非常努力的幫忙老師找到演出機會,經濟窘迫加上離國之苦,這些不也正是自己的寫照?只不過她還有個故鄉可以回去,一拿到博士學位,她完全不考慮在美國找教職,飛快的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台灣。

 

未竟之夢

2008年心好返台,同年進入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她是第一位以民族音樂學專業進入中研院的學者。其後仍然沒有中斷她對緬甸的研究、習藝之路,每年往返在新北中和與緬甸仰光兩地之間,貼近觀察雙城的政經遞變與音樂發展。

2011年三月軍政府下台,緬甸開始了最劇烈的變化,大量政治犯被釋放,翁山蘇姬所帶領的反對黨在國會議員席次獲得壓倒性成功,再加上急起直追的進出口貿易,一個有限度邁向民主自由的新局勢,逐漸在仰光的常民生活中展開。

社會的改變直接影響到音樂內涵與演出形式,有的音樂家發表新作品;有的奔走在國家媒體與名人婚宴場合之間;也有音樂大師來不及體驗這個新世界,悄然驟逝。

心好的眾多老師中,最受歡迎就是圍鼓手窖甚 (Kyauk Sein),他也最受當今緬甸媒體青睞。這位音樂明星在 2012 年獲得緬版的奧斯卡獎,一臉神氣驕傲,手握著緬甸半神半鳥金納拉像的小金人,透過電視媒體傳送,幾乎家喻戶曉。

事實上,這位明星和玖玖迺師出同門,當後者領導國家樂團時,窖甚只是一位小樂手。前團員曾私下傳訊息,如果當初玖玖迺不離開緬甸,這座小金人獎應該是頒給他的。這反映了仰光音樂界的普遍看法,窖甚取代了玖玖迺,成為地位最崇高的圍鼓大師!

 

紐約邊城的緬甸流亡之音

2013 年九月中旬,台灣國家音樂廳邀請緬甸音樂家玖玖迺來到台北,策劃者心好小姐定名為:「紐約邊城的緬甸流亡之音」,她想藉著老師的生命故事來呈現游移經驗對於音樂家的影響,同時也向台灣介紹緬甸古典音樂。

心好覺得:「遷移與流亡同樣發生在許多台灣人身上,但音樂超越了國界、語言、種族。」

老師在停電中練習樂器(郭昱沂提供)

過去受軍政府長期鎖國之致,緬甸甚少與外界交流,緬甸音樂更處於世界音樂版圖的邊陲,幾乎不為外界所知悉。玖玖迺這樣一位聲名顯赫的音樂家,離鄉背井十六年,終於能夠在台灣擁有屬於自己的音樂會。

幾經心好努力爭取與不斷奔走,國家音樂廳最終打破合約規定──「演出樂手三個月內不得於台灣演出」,同意讓玖玖迺可以在中和緬甸街上演出,他的流亡故事與緬僑移民經歷,得以用音樂來訴說,有了一場溫暖的交會。

返鄉之路

為了台北國家音樂廳的演出,玖玖迺決定隻身返回祖國,重新找回過去的國家樂團成員,一齊參與這場音樂會。闊別十四年,「前」團長即將「回歸」的消息便在仰光音樂圈傳開來,夾雜著紛紛擾擾的人言耳語,這一切似乎遠比一場音樂會來得更令人不安。

2013年夏天,他終於重新踏上了緬甸的國土,仰光市中心到處可見販賣翁山蘇姬與父親翁山將軍照片的小攤,手機商店與大型購物中心四處林立,連過去少見的西方觀光客面孔也川流不息;這些都讓城市景觀在短短一兩年間有了極大的轉變。三月官方已經宣布報禁解除了,民意似乎正要大鳴大放起來,但卻又隱藏著一股不安的騷動,比如美國擔憂代表民主力量的翁山蘇姬會被政府聰明地「招降」,比如緬甸學者擔憂資本主義太快在緬甸生根發芽會招致「罪惡」的果實。

心好陪著老師走街穿巷、買禮物,然後會見親人、朋友、師長,每天充滿著眼淚與歡欣交織、絮絮叨叨話從前的場面。玖玖迺近鄉情怯,團員們更湧現許多複雜的情緒,當年的團員一半已經凋零,團長私自「出走」,害他們受到牽連,日常起居一舉一動都被暗地監視,玖玖迺當面致歉並且誠心邀請大家一起演出,音樂與台灣已然變成了最美好的理由。

再怎麼輝煌過的父親/老師,能夠訴說真心的也只有身旁的女兒/學生了,老師不斷在修改演出內容,「我要把這趟回鄉的心情,充分表現在台灣的音樂會上。」

八九月份是雨季,停電在仰光更屢見不鮮,這些都增加了集結團員們一起練習的難度,他們常常得涉水而來,然後在忽明忽暗的燈光或者燭光中練習,老師們相互打氣:「我們的音樂要到台灣了!要讓台灣朋友聽到最好的緬甸音樂!」

心好在當中扮演了一個溫柔的「女兒」、「徒弟」雙重角色,她為老師們張羅了練習場地、飲食、交通,當我跟心好一起共處在緬甸田野時,很不習慣她伏低做小的「女兒」身份,她必須事事「聽命」與「服務」老師們的一切。

「老師們都是大人了,不會自己去查資料嗎?要吃什麼不會自己從家裡買過來?我們練團又不是在市中心,這樣挺麻煩的。」

「這是他們的傳統,就是這樣子的,學生要張羅所有的一切,不能等老師開口。」

「所有學生都這樣嗎?還是因為妳是女的,又是外國人。」

「所有人都這樣,不管男女老少,這是緬甸一種傳統的習藝方式,前兩天妳沒看見玖玖迺對他的老師從門口開始一路行跪拜大禮,跟老師說話頭要比老師的位置低,他在美國收入不多,但一直寄錢奉養老師。」

尊重別人的傳統是一回事,但她也真不辜負「心好」之名,總是發自內心體貼著每一位老師,我想最初幫她「定名」的那位緬語老師,應該早就確認過她的人如其名,整個就是心好!

忙碌了一天,晚上回旅館她對我感嘆著:「差多了!」、「玖玖迺的鼓技退步了!」、「當年他在龍馬雷餐廳表演多厲害啊……」

「那怎麼辦……他表演得不好那怎麼應付兩場音樂會?」

「緬甸音樂跟爵士樂一樣都是即興的,很講究臨場的發揮,他現在還有些生疏,等他們多團練幾次技巧就會改善。不過我今天發現他跟老師們在討論新的曲目,就是他新創作的曲子,還沒完成,聽起來很有感覺,跟一般聽到的不一樣。」

「阿糕,我是聽不懂啦,不過我看到玖玖迺練習時又笑又哭的。」

「這就是我做為學生最開心的事,能夠創造一個機會讓老師重新站在舞台上,如果他不重新開始,那就等於宣告跟音樂說再見。即使手鈍了,不過以前的他也不會創作,只是依照官方要求的曲目去表演,技巧再好都只是個匠,這十四年畢竟沒有白過,又哭又笑是因為他有太多心情想說了。」

 

從緬甸來到了緬甸街

國家音樂廳的表演之前,音樂家們終於來到台灣,我好奇的問他們是否聽過緬甸街?

大家都說知道在台灣有一個地方住了很多緬甸華僑,「緬甸街!」我重複說一次「緬甸街!」這應該是他們最想認識的一條街。

果不其然,當他們來到這條街,有如回到老家,根本不需要心好擔任翻譯。他們各自找喜歡的餐廳,點喜歡的菜色,滿滿的一桌吃得不亦樂乎,不管是緬甸來的老師,隔桌用餐的客人,餐廳老闆打雜的,誰跟誰都可以聊上幾句。飯後再點杯拉茶,一塊甜死人的椰香鬆餅,整個氛圍就是仰光中國城某個閒適發懶的下午。

最後大家到「和尚廟」上香祈福,遵循緬甸的宗教傳統,見廟必拜,尤其來到異地,那更是非拜不可,大概就是拜碼頭的意思。這間和尚廟位在一幢公寓的二樓,從外觀絕對看不出來裡面有如此大的規模,其實這裡是緬甸街移民的信仰中心,長年香火不滅,頌佛聲不斷,給予他們莫大的心靈慰藉。

心好心裡一直盼望著能夠辦一場「正統」的緬甸古典音樂會,讓優美的樂聲打破地理疆界及雅俗之別,傳送在這條街上。瞧她奔走在龍蛇混雜、各派勢力、各種顏色政治立場之間,也不過就希望大家能在緬甸街上聽一場音樂會,就像在許多年前,她曾被那悠揚、古樸而又炫麗的樂音所感動一樣。

我笑她:「從土豆喊到心好,他們可真沒白疼妳!」

「國家音樂廳我都能說服他們打破合約慣例,這些鄰居OK啦,到時候一定很熱鬧。」

 

兩場音樂會

九月中玖玖迺率領全團在國家音樂廳的音樂會不僅滿座,還吸引了不少台灣藝文界知名人士前來聆聽。心好先行導聆、解說,中間擔任穿場主持人。由於緬甸音樂講求即興,玖玖迺不按牌理出牌,把「難忘的初戀情人」「榕樹下」「酒後的心聲」都編進去了,這可逗樂了台灣觀眾。

至於他們在中和緬甸街的音樂會那更掀起了一陣旋風,心好的宣傳果然效果顯著。因為地點是在中和國中,沒有劃位售票,大家從下午三四點就排隊入場,整間大禮堂好不熱鬧,全家大小攜老扶幼,沒有音樂廳觀眾的拘束,他們更像是在進行農曆春節團康活動。

除了本來的曲目,玖玖迺中間還跟緬華社群的歌舞愛好者合作,也由於緬甸音樂家們皆具有高知名度,現場獻紅包(緬甸習俗)、要簽名、爭相合照者絡繹不絕,簡直台上台下一家親,就跟我在仰光下鄉時看到的地方樂團演出一樣,完全跟觀眾打成一片,殿堂級的古典音樂竟也可以如此親切,充滿在地人情味。

我看著心好小姐,她眼睛笑得彎彎的,嘴咧得像一條小船似的,顯然內心悸動不已,畢竟這是她從小生長的緬甸街,這街上從未有過如此的音樂會呢!

 

夢一直做,一直完成

一頭標幟性的長髮,一雙靈動大眼睛,她仍是從前那個充滿夢想的女子,在音樂會上忙進忙出,就跟最早我所認識的呂心純一樣,沒錯,心純就是「心好小姐」!

長達二十年的緬甸在地田野經驗,訪談、研究、拍攝、習藝,包括每年寄居在緬甸家庭,識得緬文、說得一口流利緬語,與緬人建立起如同家人般的情感。特別是她以外國人的身分擔任「學徒 」,在以男性大師為主導的緬甸音樂圈,被冠以「女兒」 (thamee)  的稱號 ,打破了通常以世襲為主的音樂教育常規,藉此,這個音樂田野紀事也擁有了一個獨特而珍貴的視角。

每年回到仰光,永遠睡大通舖,幫忙灑掃庭除做飯,一起在克難環境中下鄉巡演,在過去,還必須時時留意被盯梢,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觸犯軍政府的政治禁忌;現在則是介入到更深的社會層面裡,在中國城誰不知道每年來研究、做善事的「心好小姐」。

這幾年結婚生子之後,她仍然沒有停下腳步,將觸角伸向了台灣其他地方的緬華移民,桃園中壢、清境農場、高屏滇緬村,甚至還將田野拉到了澳門、日本。

「妳不是升了副研究員、長聘也過了,連書都出了。」(《未褪色的金碧輝煌》)

「跟這些無關,我不想待在象牙塔裡,我希望一般人也可以對這個主題有興趣,其實裡面都是人的故事,很有意思的,希望可以觸動台灣讀者,讓他們有共鳴。」

她來自中和緬甸街,繞了世界一圈,實現她的音樂夢,並且繼續付出著她對人、對土地的感情。「如果沒有人,沒有音樂,我就不做學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