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因为流水是无声的来去 ☉王培雷

 

来上海出差的老同学陈老师在回长沙的前夜,说想请我带他去旧南市老西门附近逛一逛,他从前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到过那一片。那块地方在内都将动迁,很可能明年就看不到了。我们次日早晨在中华路大富贵旗舰店见面,光绪年的老店,其实如今的所在地并非最原初的地方,经历了战争与革命最后落脚的中华路梦花街口,是被错认的“上海标志”。陈老师兴奋不已,由梦花街口一路进去,旧式里弄与独栋寓所,被圈层突出的铝合金窗火柴盒私搭建筑包围,沿路见到的居民,几乎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动迁。转过学宫街,来到了孔乙己酒家的侧面,陈老师关心沿街的里弄中幽暗挤逼的环境,胜过关心孔乙己的口味。在拍了几张照片后,我们决定加快步伐,向蓬莱路以东进发。

在自己觉得非常漫长的小学阶段,我无数次从位于光启南路的家里出发,沿黄家路向西,再进到凝和路,穿过一片菜市,有时候直行到蓬莱路,有时候从一大片棚户内部抄近路到也是园弄,直走如南梅溪弄,前者直通正门,后者到达后门,到达当时坐落于河南南路蓬莱路口的梅溪小学。今天用导航查看,无论怎么走,全程不过600米,日夜两趟,经过了太多归于“人间”的风景:黄家路拐角老虎灶的热气、遍地菜摊上的讨价还价声音、走在棚户区曲径里忽然被幼儿园同学拍肩膀、凝和路蓬莱路口将要转弯时粮油店里的21寸晶体管电视一声声疾风骤雨的《新月格格》电视剧。1990年代中期,中华路-人民路闭环内的老上海城区,这样的情形所在多见,五六年间,我的生活范围比环城更小,仅仅维持在来回1.2公里的两点一线范围。

这中间有两年路线略有变化,范围不是扩大,而是缩小,三、四年级的学生搬到位于梅溪总校背后一百米处的分校,南梅溪弄、先棉祠南弄和也是园弄的三岔口,回家的路变成了500米长度。出校门走几步,沿街靠左,一座石库门洞,迎面停着一辆24寸女式凤凰自行车,是我们班主任上班骑来停在这里的。许多年后我突然悟到,班主任当年家住大华,她骑自行车到蓬莱路上班,这件事情比较了不起,然而当年我只记得她课堂上偏心于阿尧,小学时代我最好的朋友,就住在这个门洞里。

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与我一起驻足在除了外墙翻新以外几乎毫无变化的门洞口的陈老师,当然不会将眼前幽暗光线下静静企定的一辆小黄车关联到当年小男生的心事,刚刚他在不到门洞三十米的一条横巷金家旗杆弄口驻足,不停拍照,静谧的行人稀稀落落,在这个可能是上海有记载以来最古老的的街区,梅溪弄、梅溪支弄、也是园弄以及金家旗杆弄,对于两百年前的住民与近半个世纪的住民以及陈老师这样的看客,意义无疑有云泥之别。弄堂内连排建筑大门上的雕饰、半掩的门扉及宽阔公共天井对面一道被青苔染绿的山墙,勾起我的私家记忆。这不是自二十年前离开老城厢后从各类回忆与学术文章里读到的白纸黑字的“石库门建筑特色”,而是同自己当年的生活片段紧密相连的非常具体的声色气味。

小学一年级,我因为一个误会而被归入体育免修行列,因此头一堂体育课,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坐在操场的花坛边欣赏同学们的飒爽英姿。在我边上默默已经坐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小同学,戴一副圆框眼镜,同他彼时圆圆的小脸相得益彰。这就是阿尧,住在金家旗杆弄三百米开外的石库门里。整个小学阶段,除了一起坐着上体育课,我们的共同爱好包括闲扯《三国演义》、对说相声、互相借看《七龙珠》或《幽游白书》漫画等,不记得多少次放学后,与他一起奔跑到也是园弄弄堂里,在他们家所在面向正门的客堂间里气喘吁吁地坐定,不知是背南的山墙或是半掩的大门阻挡了斜阳。

弄堂口的也是园弄对面高墙内就是也是园,一座始建于明代天启年的私家园林,历经鼎革时代与无情战火,而今是被重建成参观角落的都市一隅。我一直不知道尧家里过去的历史,他们是祖居也是园外的住民?祖辈来沪的苏北劳工?还是在哪一场浩大运动里进入这座弄堂的普罗革命家庭?种种可能,投射于上海的万家灯火,无数潜流,在稀松平常的日复一日里沉默前进。应该是1996-98年,一些夏日的黄昏,我坐在尧家靠门的方位,翻看他们家的《射雕英雄传》电视剧照连环画,时而抬眼望一眼悬空的阁楼与将课堂间一分为二的后进房间。尧坐在我面前,搁一张方凳,摆开塑料中国象棋。五斗橱上的电视机里最早的几集《名侦探柯南》声音同其实现在我已经不记得方位的灶披间飘来的饭香,提醒我应该回家,但心里是不愿意的。眼巴巴看着后屋门内,尧的祖父母绕绒线,他的祖父今天回想起来,非常像小津电影里的中年笠智众,面目方正慈和,挂着绒线圈的双手一上一下,缓慢匀速,他的祖母脸膛宽阔,眼睛眯缝,一头卷发保持略灰,精神抖擞。那种印象,构成了与我自己的祖父母一样的情感力量,他们是从容的生命行到丰收期的见证,也是我日后反复回忆起来的,他们这一辈人长期磨砺出的令人自叹弗如的处变不惊。

陈老师进到门洞里拍照时背后走进一位提着塑料桶、着红色围兜的中年妇女,眼神明亮,越过陈老师身边时主动说,多拍几张,以后没了。当我告诉她“小时候有一个同学曾经住在这里”的对话后,她打开了那扇我已然记忆模糊的尧家的褪色黑漆木门,门的阴影盖住了层级分明的竖条水泥装饰外立面,熟悉的阁楼与座钟、立柜和隔间,正中高悬的,是一张遗像,二十年前如同笠智众般亲和形象的老爷爷。

然后从隔间里缓缓站起来一位眉发斑白的奶奶,搓着步子向前移动,她比当初看上去皱纹多了一倍,沟沟壑壑紧紧压住她的双眼,那一段我经常自思自叹其实今天看来是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里,每次我祖父来学校门口或者也是园弄接我回家,都会和尧的祖母聊天。祖父有一阵在凝和路摆摊卖布头,也时常与路过的尧祖母招呼,也许还送过一点料子给她。我的祖父已经不在了,见到她,仿佛昨日还是昨日。拉一拉手,叫一声“阿奶”,她仍记得眼前这个人是“小尧住在光启路的同学”。一帧帧正反打画面,想必同时在我们脑海划过。

作别时我回头,陈老师远远立定在黑木门外,如同不愿意打扰门内的人间。尧自然早已经不住在这里,午后的此刻,客堂间立定的是尧的祖母、今日轮值照顾她的尧的母亲和方才开门的我并没有认出来的尧的姑姑。看《名侦探柯南》的日子,她大概曾经与我和尧一起下过象棋,这段印象隐隐约约,不能得到确认,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过不了多少天,也是园弄的这条弄堂里的山墙、斜阳、阁楼的气息与味道,将成为所有人的“过去”。

而这一点,在这一刻之前,谁也不愿意去直面。人甚至还可以再见,但这时这地的瞬间,在发生之息,已告过往。纠缠在老城厢的历史,徒留斑驳的外壳,与假明清建筑名义树立的一块块界碑。这里曾经是上海县城,也是园弄同我小时候住的光启南路兰馨里,相隔五百米,同样是城墙内发生过万千故事的普通一隅。陈老师见证了一个不起眼的下午的一次行走与重逢,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媒体工作者,他却无从证实时空的前世今生。而我又何尝可以呢?秋风拂面的季节,我甚至不愿意记得自己家在微尘一样的时间发生过的温馨与苦涩。因为看别人家的光明,就永远是光明,正如飞逝如电的往事,置身其内的人,从来感知不到那种残酷的速度。

几天以后陈老师发来了他那天拍的照片,金家旗杆弄、之后走到的光启南路的老房子,但没有也是园弄,他真的一张也没有拍。这大概也是无声的一种,不需要被解释与科普的,对时光自身变化的静默之敬畏,我从来觉得陈老师对这些都不太敏感,这样的错认,也是我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察觉与克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