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许多盛极一时的民间手工艺,蓦然回首时已经式微,甚至灭绝,只在某个角落留下一缕痕迹,一丝记忆。巨变时代,最不乏怀古恋旧之人,不免一番伤感,几番凭吊,或试图力挽狂澜,固执地拉着将要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远行者衣襟,在坚守中体验一种悲壮的快感,比如土法制造甲纸(亦称葛纸)。
汉代造纸术诞生后,走过近二千年历史,一路走,一路演变,如今的造纸方法早已不是蔡伦时的模样。但在屏南的一些村落,古法造纸(甲纸)技艺仍然保存,在上世纪70年代之前,甲纸行业还相当兴旺。
听说屏南偏远的义佳山、芳院等村庄不久前还在手工制作甲纸,便欣然前往。曾经喧闹的造纸作坊,水车还转吗,烘纸的焙子还热吗?
初夏时节,一路穿行在路面坑坑洼洼,路边缀满山花的乡间公路上,山重水复,尽是郁郁葱葱的毛竹和针叶林。来到义佳山,看到二十多座土木结构的房子种在山间,穿村而过的小溪,水量不多,落差很大,溪水顽童般的欢呼雀跃向前奔去。村庄四周漫山遍野尽是郁郁苍苍的毛竹,如披着一席宽阔的绿毡。长久以来,就是因为这得天独厚的水、竹资源,这一带成为附近土法造纸龙头,也成为土法造纸的最后守望者。
“最后一次造纸是在十八年前了。”村民的话透着丝丝怀恋和无奈,“以前全村人农闲时间都在造纸。造纸时节,水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转。现在不造了,大半的劳动力外出打工去了。”应我们的要求,老村民主任的家人搬来梯子,在二楼房瓦栋下翻出两件裹满尘灰的造纸用家什——竹簾和棕刷,从磨损和包浆上看,的确有些经历了。
小溪边散落着许多小瓦房和石头垒起的残墙,都曾是手工造纸的作坊,它的数量几乎与村里房子一样多,足以见证往日造纸业的繁荣。现在它们都已坍塌倾颓,在淒淒芳草和葱笼灌木的怀抱中阒无声息地默立。造了几百年甲纸的义佳山今天已造不出一张纸了。“20岁以上的人都还造过纸,都知道甲纸是怎么造的。”村民主任说,“手工制造甲纸过程很繁杂,细细数来,足有60多道工序,但最主要步骤是选料、浸料、碓纸料、抄纸、榨纸、焙纸、剪裁包装等”。
那时,除了农忙时节,义佳山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造纸。造纸的原料要选择新竹。春末破土而出的毛笋逐渐脱去笋皮,一天一个高度地成长,简直可以看得见它叭叭地拔节。端午节前后,新生的毛竹已长到十多米高,竹节抽出嫩枝。这时,正是取料的最佳时节,将其砍下,剖成约两指宽的竹条,码在池子里,撒上石灰,放入溪水,浸泡一个月后,恰好田里的秧已插完,全村人都投入到造纸行列中,作坊里登时热闹起来。造纸的作坊一般是一户一个,竹林少的人家则两家合作。最兴旺时全村有30多个作坊,而碓纸料的水碓房才3座,因此水碓房格外繁忙,水车从天亮一直转到天黑,又从天黑转到天亮,水车带动的木杆石杵不停地上扬下挫,咣当、咣当,24小时不知疲倦地唱着欢乐的歌。在水碓石杵起起落落的点头中,原先有棱有角的嫩竹片成为了软绵绵的纸浆。
抄纸是手工造纸最为重要的工序,也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环。将打烂后的纸浆放入纸槽中,再放入从山上采来的猕猴桃藤、油杉根榨取的黏液,用力搅散,充分搅拌均匀成粥状,以防止纤维迅速沉淀。随后用纸帘抄纸,一张张叠放于纸床上。抄纸是技术性很高的一道工序,决定着纸张质量,纸张的厚薄、均匀程度全凭师傅手和眼的细致把控,靠的是感觉、经验和技巧。
榨干是个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力道、时间要把握精准,过多过少都不合适。抄纸后,一张张叠成湿纸垛,码到相当数量之后,一次性慢慢压榨,榨去湿纸中的水分,使纸呈半干状态,一尺多厚的一垛湿纸,压榨后, 不过一寸厚。至此,纸张基本成型。
把纸一张张分开,贴在焙墙两个夹角很小的外侧陡面上,焙墙里侧,烧的是与纸同根生的长辈的身躯。一部分嫩竹砍了造纸,一部分留下来生笋传宗接代,保持本物种的繁荣。当这些“竹母”老了,完成了生育功能后,又贡献出她的身躯发光发热。老毛竹筋骨肉异常坚实而刚烈,正是上好的焙纸燃料。焙纸燃竹片,不是“煮豆燃豆萁”式的同胞相煎,而是老竹用生命最后的能量,传递给亲人最后的温暖,成就亲人化蛹成蝶这一搏的能量。靠着壁内传到壁上的热量,慢慢将纸张焙干,既不能使纸起皱,也不让纸变脆。“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棵棵挺拔的翠竹,完成了它生命的蝶变,成为一沓沓薄而柔软的纸,这些土纸的颜色,与生养它们的黄泥土没有二致。这些新生的翠竹,历经了这么多的磨难,完成了生命的一个意义轮回。
这年复一年的轮回,曾造就了义佳山和附近几个村庄造纸业长达一个多世纪的辉煌。民国三十年版《屏南县志•实业志》记载:“纸厂、前塘、梨洋、官洋、芬院各处,多制造甲纸、海纸,出售上下游” 。这里的“汾院”就是今天的芳院,包括义佳山。如今的义佳山,还是芳院的自然村之一。造纸最旺盛的时期是在二十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当时,义佳山和主村芳院村各有纸坊、焙厂三十多个,从事手工造纸的村民有两百多人,生产的土纸超过全县的使用量,远销到胶东和辽东一带。造纸一直是附近乡村主要的副业收入。
可以想象,那段时光里,竹林下、山涧间,村民们如勤劳的工蜂工蚁般忙碌,砍竹、劈篾、扛竹、浸竹、碓纸、抄纸、焙纸、捆扎;烘焙灶边,穿长衫的老板,着围裙的业主,讨价还价,着短褂的脚夫,肩挑手扛,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穿梭往来,络绎不绝。一业兴带来的百业旺,芳院的街巷间,商铺林立,人流不息。
后来,土法制作的甲纸用途日渐萎缩,产品滞销。早期还有些农家子弟上学用它来习字,也有一些农民把甲纸装订起来,用于记事,后来,就只用于民间祭祀。随着工业化进程加快,传统造纸因劳动强度大,生产效率低,成本越来越高,受机器造纸的冲击,甲纸价格却难以再涨,所以只好从数量上动一些手脚,每刀纸从最多时30张减为15张,最后又减至10张,但利润还是越来越小,直至无利可图。许多地方土法造纸作坊纷纷倒闭,芳院、义佳山一带甲纸质量在本地算最为上乘,烧化后纸灰色白且轻(其它纸烧化之后留下一堆黑色灰烬),燃烧过程中即随火焰袅袅上飘,似乎正被鬼神摄走一样,所以它在这一带最为出名,销路最好。因此,他们又顽强地坚持了二十多年,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被淘汰的命运。上世纪六十年代,本地手工造纸的最后一块领地终于失守了,土法制造的甲纸匆匆地走入了历史。这项远古的发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渐渐消失,传统造纸技艺濒临失传。村中只有少数几个老人掌握这门技艺。
正像石灰消融了那些刚硬挺拔的翠竹一样,时光消融了义佳山、芳院等这一带的的热闹繁华。和所有守成的中国农村一样,春节之外的芳院,沉默寂寥。几十栋黄墙黛瓦的老屋像阅世已深的老人,静穆地矗伫立在那毛竹林围绕的大山里。
按照市场游戏规则,土法造纸走向消亡是必然的事,然而,我还是有些怅然,甚至有时有些悲凉之意穿过心头。“逝者如斯乎”,一个曾经旺盛的手工业尚就此匆匆而亡,何况我们脆弱而短暂的生命。
完成了历史使命的造纸作坊很快开始破落腐烂,一些村民把作坊拆了,将木料、瓦片用于盖猪圈、厕所。水碓房腐朽的水车默立着,似乎在诉说着今日寂寞,凭吊往日的繁荣。乡村四周山岗上的毛竹依然茂盛,竹笋还年年长,一部分成为人们的盘中菜肴,一部分长成毛竹,或化作了炊烟,或走出乡村,走入某地工厂,偏远的毛竹则寂寞地终老深山。
现代机制纸张和古代手工造纸相比,机制纸张由于木浆的酸性高,加上蒸煮液、漂白剂、施胶剂等的使用,纸的纤维细而纸面洁白,难以像古代手工纸那样“纸寿千年”,目前,古法造纸技艺已经列入屏南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芳院村古法造纸技艺正在积极逐级申办市级、省级、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正在打造特色生态旅游品牌和全域化旅游的屏南县,一些人开始酝酿将这具有千年历史的手工造纸,作为一个旅游项目来开发、经营。此举立刻得到许多怀旧者的欢呼,但要做起来,还确实有些难度,土法造纸,程序那么多,耗时那么长,比之发一番感慨、写几篇凭吊的文章难多了。
然而牛人总是有的,从电视上看到,外地已有一些人开始了传统造纸,只是,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新陈代谢是亘古不变的定律,有生就有死,你能挽狂澜于既倒,却无法阻止小溪水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