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麻糍的味道 ☉林建和

 

老家习俗,过世三年内的要清明扫墓,超三年的则冬至上坟,冬至前一晚,我带着孩子回了趟老家。

乡村的夜似乎特别长,晨鸡报晓时我已了无睡意,披衣而起。厨房里亮着灯,煤气灶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响,锅上木桶雾气缭绕,母亲正专心蒸着糯米。听见动静,她回头拢了下耳际的白发丝,说:“再去睡会,等下就有麻糍吃了。”

麻糍是一种江南小吃。在老家,但凡谁家生下男丁,待孩子周岁时必做麻糍,挨家挨户分发,以示同乐。逢年过节自然也做,自家吃,也送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但平时却是少见,因为麻糍好吃,做来却殊为不易。

做麻糍须经这样几道工序:首先得选上好的糯米,头天晚上洗好,浸透,第二天一早,木桶装好放锅上大火蒸煮,等糯米初熟香气四溢时起锅,放石臼里舂。

舂麻糍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一般要三个人配合。一个持木杵,负责舂,一个端盆温开水,负责拨弄,一个替补。木杵呈T字形,十来斤重,捶打时要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偏了重了砸到石臼,木杵会掉渣,混到麻糍里,影响口感。每捶击一下,另一人需眼疾手快把挤到边上的糯米拨到中间,视情况加温开水,保持最佳湿度。两人一进一退,一起一落,极具节奏感。等经过千锤百打,糯米颗粒完全不见,融合成一团弹性十足光滑细腻的麻糍后就可上桌。

桌是八仙桌,事先用食用蜡油刷涂一遍,以防粘连。而后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桌站一圈,先在手上沾点蜡油,搓散开来,再把热腾腾的一大团麻糍揉成长条,一人一条,左手握住,用力一挤,从虎口处挤出桌球大小的一团,右手一掐,摊平,舀一勺馅包上,然后拍圆,成了。馅有两种,一种芝麻馅,一种花生馅,都事先炒熟了,加上白砂糖在小石臼里捣成细末状,有时也加入饼干捣碎,有股子特殊香味。

成品麻糍呈半透明状,表皮光滑细腻,泛着光泽,隐约可见里头的馅,一口下去,满嘴生香,QQ的富有弹性,不粘牙糊口,好吃极了。

记得我童年时住的老厝平房,院子里有一石臼,乃祖上所传,约一米见方,青石雕就,上宽下窄,内圆外方,是当仁不让的舂麻糍神器。村里但凡有做麻糍的,都来央父亲帮忙,就在我家里蒸,石臼上舂,厅堂里做。我时常在天蒙蒙亮时被沉闷的砰砰声惊醒,看着父亲他们撸起袖子,喊着号子,热气腾腾地舂麻糍,我就馋得不行,一骨碌跑到外间,挤进人堆里,自告奋勇帮忙。说是帮忙,然而包馅的时候,我总是贪心不足放了一勺又一勺,直包得手上的麻糍皮开肚破,馅都露出来了,没法看,正好吃掉。每次我吃得满嘴沾满黑芝麻,活像一只大花猫,做麻糍的大人们就乐得前仰后合。母亲显然知道我的小九九,只是帮我把嘴擦干净,慈爱地敲我的头,却也从未说破。那时候的麻糍,吃在嘴里,满是幸福的味道。

长大后,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一中的人,从此走出山村,到县城读书。学校离家六十几公里,每次出行,得先走四五公里到火车站,然后坐绿皮火车到县城,下车后再走三公里左右才能到。因为那时交通不便,我很少回家。爷爷每月都送米来,捎带着荔枝龙眼香蕉等时令水果,全自家种的。当然也少不了各种小吃,宿舍住着八个人,见者有份。在所有的小吃里,麻糍最受欢迎,尝过一次,我爷爷就成了大家的爷爷,每次他一来,整个宿舍就像过节,欢声雷动。不过,也有一次例外。

那是一个夏天,我去车站接他未果,怏怏而归。傍晚时,舍友说爷爷来了,我跑回宿舍一看,他满头大汗,浑身湿透,拿斗笠扇着风,几乎累瘫,原来他来不及下车,多坐了一站路。就这样,沿着铁路线,顶着烈日,挑着几十斤大米和麻糍一路走回来。要知道,爷爷那年73了,他幼年小儿麻痹,左脚脚后跟不能着地,平时走路就一瘸一拐,这一路,挑着重担,真不知他是如何走回来的。“吃,大家吃”他说。拿起麻糍,还是那样的香甜糯软,可这次宿舍里没有欢呼,大家沉默地细咽慢嚼,第一次,我在麻糍里吃到了苦涩的滋味。

毕业后,我到过广东,去过重庆,越走越远,而老家,经常很久才能回去一趟。随着经济大潮的冲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山村,到城里打工,成家立业。慢慢地,村里只剩下老幼妇孺,再后来,孩子也渐渐少了,老厝院子里那口石臼渐渐归于沉寂。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现在村里很多习俗都已经改了,孩子周岁时已经不再做麻糍了,改发超市里卖的那种小蛋糕,好吃倒也好吃,只是多了股机器的味道;过节时也不兴做了,孩子都不在家,做了也吃不完,放着很快就变硬……

再回去时,我在城里买了几盒麻糍,江浙的,厦门的,台湾的,咸的甜的都有,包装精美,也不知他们采用什么技术,已克服麻糍凉了容易变硬的缺点,可以保鲜好多天。父亲好奇地尝了一口,说这不是正宗的麻糍,麻糍的馅包在里头,这种把芝麻花生粘在外面的叫碱子糍。又说个头怎么这么小,也太绵软了,没有弹性,应该不是手工做的。我愣了一下,笑了笑说那是,买的哪有您做的真材实料。父亲听后很受鼓舞,高兴地说:“冬至带孩子回来给你爷爷扫墓,到时我做正宗的麻糍给你们吃。”

天渐渐亮了,我带着小宝走出门来,村里的公告栏上贴着告示,说全省最大的开发区落地本镇,旁边贴的是一溜的招工启事。广场上停了许多车,外地牌照。一路行来,外出回来的年轻人相互打着招呼:“回来了”“嗯,你也回来了”“啥时候走?”“不走了”

老厝那边,古老的石臼又响起了欢快的砰砰声,空气中飘散着熟悉的芝麻和花生的香味。小宝谨慎地咬了一口麻糍,眼睛顿时亮了,问:“这放了什么调料,这么美味”我说:“爱”!有了爱,做啥不好吃?

老人们提着刚买的猪肉从前方走过,眼角眉梢带着笑,似乎脚步也轻快了许多。我牵着小儿的手,看着东方,那里,像麻糍一样圆的红日正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