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我在海峡的这一方 ☉賴勝龍

 

在俗稱後山的台灣東部,我和被慫恿而來的老婆,在池上的大坡池,一同欣賞遠從內蒙古趕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表演。午後的池上,氣溫略顯下降,只穿著單薄短襯衫的我,看著表演倍感風寒,遙望四周景色,頗有置身在塞外的錯覺,因為我們來至內蒙古的同胞,正在大聲哼唱著傳統歌謠,及充滿豪邁氣概的舞姿,整個會場頓時充斥著濃濃的蒙古味。由於是文化交流,遠道而來的訪客表演完後,就換當地的阿美族舞蹈團表演,現場音樂一響起,氣氛馬上從國家劇院變回社區活動中心裡的活動,一群六、七十歲的資深美女及帥哥,扭動著似乎有些僵硬的身軀,左搖右擺,不時看到左邊那位仁兄一臉沒耐性的還期待著內蒙古舞蹈團繼續上場表演,果然不負大眾的期望,鮮紅服飾的舞者們再度站到舞台中央,我們又回到蒙古的草原了。

節目最後,主持人為現場觀眾們隆重介紹一首由出生自內蒙古的台灣詩人所添詞的歌曲,內容敍述著作者對父母故里的思念,及自己身為蒙古人後代飄流在異鄉的無奈和對故鄉草原的嚮往。音樂響起,場中央兩位蒙古壯漢,身穿傳統服飾,以高亢的嗓音詮釋略帶滄桑的旋律,在弦樂器拉奏的音符裡,受感動的淚水在眼球裡似乎在蠢蠢欲動。理智突然提醒我:「我又不是蒙古人,請善用珍貴的淚水。」所以我才沒有滴下男兒淚。

夕陽渡西嶺之際,這別具意義的交流活動就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圓滿落幕。

也許在座的每個人,都是抱著,今日可能是人生中唯一一次機會的心情,紛紛搶著與內蒙古舞者合照,我和老婆用最燦爛的微笑,來襯托在我們中間,那位氣質迷人,彷彿蒙古公主般的舞者,這張合照也宣告了,我曾如此親近草原民族。

身在池上的時刻,夜幕總算低垂了,肚子也總算餓了,在街上尋覓餐館的過程中,經過了一間燈光昏黃,擠滿人的小麵館,令我不解的是,街上店面寬敞的麵館那麼多間,為何這群人非要來這間小店擠?於是我和老婆也如此的陷入非理智的泥沼裡,畢竟是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使然,走進小而美的店內,牆面盡是店主人的照片及文字介紹,我們也因此不得不認識主人的來歷和麵館的過去。

名為「外省婆婆麵館」的店家,顧名思義,其店主就是來自內陸的一位老人家,在牆上文字詳盡的介紹下,了解到她和另一伴的相遇是如此的曲折離奇,在烽火連天的時代裡,台灣東部的阿美族青年,在大陸這塊異鄉的土地上,遇到了相知相守的終身伴侶,四十年後又帶著一家人返回魂牽夢縈的台灣東部──池上老家。當年的年輕小伙子,再回到故里,已是古稀之年。

牆上的簡介,最後提到,老伴的離世,只剩名為外省婆婆的店主人,在老伴的家鄉池上,沿路騎著腳踏車叫賣親手做的饅頭,最後也和女兒定居池上,並一同經營這間麵館。

我和老婆坐在店內,靜待餐點送上的同時,在昏黃燈光所營造的氛圍下,一股海峽兩岸所交織的特殊情感油然而生,大家彷彿都是一家人,在這間小麵館聚首,既然猶如一家人,哪我還得作自我介紹才行。

小弟我是個台灣島上的原住民,屬於阿美族,從歷史上文獻的記載,很難查閱到我們祖先在島上活動的紀錄,但在考古方面,就有許多重大的發現,在諸多出土的古物中顯示,我們原住民的祖先們已在台灣東部這個地帶存在至少四千年以上,這都只是初估而已,或許實際的時間還超乎這個數據。而人類的好奇心可以慢慢推估他所想要知道的答案,所以,從研究者的發現中,我們了解到地殼在百萬年來是如何變動的,這樣的變化也關乎著台灣東部原住民在萬年以前的遷徙範圍。

於是在電腦動畫的示意圖上,我瞪大雙眼,看著被畫成半人半獸的祖先,拿著史前的獵器,從大陸內地,追著獵物來到台灣,後來地殼再度變動,下陷的地殼變成海,被擠壓上來的陸地就形成了現在的台灣,回想起來,兩岸親人相隔兩地不是近代的事,早在猿輩的萬年前,祖先們就早已體驗到鄉愁的滋味。既然是徒步來到台灣,為何內陸的人種皮膚比較白皙,又帶著單眼皮呢?而我這種土著般的膚色,又可以遮雨功能的雙眼皮又是怎麼回事?

夜裡星空下,我突然有感而發,似乎查到了端倪,或許是東邊的海岸陽光較烈,為了要因應生存的條件才慢慢隨著歲月,演化成我現在站在鏡子前的模樣。

台灣原住民的族別,已經不是十隻手指頭可輕易點算的數目了,原本所熟悉的九族,已變為難以背誦的十六族,如果再加上一些在申請中,還未許可的原住民族群,那將來的台灣原住民,可能就多到用數字作區別了,猜想,我到時可能會是1號原住民,因為阿美族的人口總是排在第一位,說明了生育率可以拯救一個族的存亡。

做完粗劣的自我介紹後,餐桌上的主角這時熱騰騰的被端到我們眼前,才知端盤子的服務生,就是一開始為我們介紹餐點的櫃檯小姐,心想,為什麼不見外省婆婆母女倆?就還在疑惑的同時,比我還要急的另一桌客人,幫我問了母女的下落,原來在一個月前,身體已有微恙的外省婆婆,在女兒的陪伴下,回了山西運城市的老家一趟,至今還沒有回來,低頭吃麵的同時,也默默祝她老人家身體健康、早日回來,因為我忽然成了小粉絲,也想見見傳奇的外省婆婆。

或許不是店主人親自下廚,如果是外省婆婆的手藝,應該會少放半匙的鹽。當然,面對有外省婆婆人像照的牆面,這點缺失還是瑕不掩瑜的。

嘴裡嚼著帶勁的貓耳朵,看著從網絡裡找到的,外省婆婆在製作這道麵食的過程,那費時又費功的過程,吃下肚的同時,還真有那麼一點懷著感恩的心情在享用。

想必這道在菜單上被註記為「強力推薦」的招牌餐點,肯定是外省婆婆拿手的家鄉美食,要不是親自點了這碗麵來吃,如果單從字義上去聯想,還真的會去懷疑,店家要殺多少隻貓才能煮成一碗?

遼闊的大陸始終都是藉由教科書上的介紹和電視及網絡的影片來獲得資訊,有時看著圖片上的長城,自己還得靠著想像力,遙想著自己就坐在城牆邊,迎風遙望著北方的崇山峻嶺,似乎還能感受到塞外民族在那幽遠的時代,提刀快馬加鞭的衝向中原,真是浪漫的台灣人所能做出的想像,殊不知真實的情況可能是連廁所都沒有,還得自己想辦法找到替代衛生紙的衛生用品,那鐵定就是石頭了。

在店內慢慢的將二十幾隻貓耳朵啃食完畢後,坐在左手邊也將用餐完畢的老婆,一直指示著我為她倒杯水來,她那樣子彷彿是喝到海水似的,一臉眉頭深鎖的模樣。步出店外,她總算敢開口抱怨了:「海產都沒有這麼鹹!」我心想:「老婆請你體諒,等下回真正的主廚歸位時,包你吃到正宗山西的貓耳朵。」

夜裡,我和老婆坐在奔馳在池上公路的車裡,似乎是少了一點音樂,靈光一閃,我請她在網絡裡幫我找一首由蔡琴所演唱的出塞曲,並播放來聽,直到開回了家裡,這一路上不知重覆播放了多少遍,就連在浴室洗澡,我依舊高歌出塞曲,像這般的著魔,彷彿這一生非得來個出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