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二等獎】中華路上的老兵 ☉賴勝龍

 

陽光東升,我們在台灣東邊所居住的這小小部落,也得隨太陽開始一天的生活。

散居在丘台上的這幾間平房,形成如今的小聚落,居民不單單只有原住民,其中還有飄洋過海在此落地生根的外省老兵。

口音及長相,讓視覺和聽覺很快就區隔出他們的不同。

飄洋過海的老兵,也都在這個異鄉找到了終身伴侶。只不過,無法如願和夢想中的伴侶長相廝守,在異地,有的只是和理想相去甚遠的女子當伴侶。

集中住在部落那條有中華路之稱的熱鬧路段,這幾位少數沒有原住民血統的居民,掌握了部落百分之八十的經濟流向,雖為少數,但擁有大部分居民所欠缺的經營才能。座落在異鄉,也同時激發了他們的生存鬥志,因而找到了作生意的商機,開起店面服務這群在地人。

那間位在離我家只有十步之遙的雜貨店,是我同學阿貴的家,也是部落僅有的一間,倘若阿貴家休息沒營業,會有數十戶住家當天吃不到雞蛋,沒有油可以炒菜,嚴重一點,燈泡壞掉得提手電筒洗澡。

所以說,阿貴家只要沒營業,帶來的災情比颱風過境還嚴重。阿貴家如果燈火通明,還能為部落居民帶來安定的作用。

阿貴的父親就是那少數的外省老兵之一,大家都管他叫禿頭,但從來沒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稱呼他,都虛偽的稱他老呂。

阿貴是老呂老來得子的心肝寶貝。在我們這些同學的眼裡,阿貴彷彿就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少爺,看著他擁有了兒童電動車、任天堂,以及部落稀有的大型玩具挖土機。

說起老呂和阿貴父子倆的身影,就如一幅含飴弄孫的畫面,讓人忘了他們父子的關係。而阿貴的母親阿霞,站在老呂身旁更像父女,因為兩人差距三十歲,不僅在溝通上有嚴重的分歧,價值觀更是天南地北,實在是勉強湊上的一對。

中國文化的傳統,著重傳承和延續香火的使命,斷了香火,就好比犯了滔天大罪。在傳宗接代的壓力下,從附近的海防哨所退休後,老呂在部落居民的引薦下,和當時只有十六歲的阿霞結為連理。

據說是阿霞的母親看上老呂榮民的身分,才把正當荳蔻年華的阿霞許配給老呂。

日子因價值觀的鴻溝造成彼此磨擦日愈嚴重。山東人濃厚的大男人主義,與阿霞沒見過世面的倔強性格,形成勢均力敵、不分軒輊的局面,也造成周遭鄰居習以為常的爭吵聲。

偶而敗下陣的阿霞,會邊跑邊哭回到她只有幾步路就到的娘家。不過一會兒,年紀比老呂還小的岳母就帶著哭哭啼啼的阿霞,來到還在氣沖沖的老呂身旁,將兩人拉在一塊充當和事佬。但一段時日過後,老呂的岳母又得將哭著跑回娘家的阿霞勸說回到老呂身邊。畢竟,老呂在部落裡是大戶,阿霞一直被母親勸導要忍耐。

知道跑回娘家哭訴也沒用的阿霞,性格逐漸變得剛硬,每當到了傍晚要燒菜煮飯和洗澡的時段,也是阿霞和老呂衝突最激烈的時候。刺耳的爭吵聲,還伴隨著阿貴在一旁大哭的聲響,原本想進入購物的居民,都只能遠遠看著爭執何時能平息。

有個永生難忘的畫面就在這時刻發生,我和部落其他人,見證了電鍋會飛的奇景。見已氣到失去理智的阿霞,將電鍋從屋內怒拋到馬路上,接著是鍋勺齊飛,這驚心動魄的一刻,也唯獨老呂家辦得到。

每逢元宵這個需要燈籠來點綴的節日,老呂會義務性的幫部落居民製作生肖造型的燈籠,精湛的手藝也獲得旁人一致的讚賞。厲害的是,還沒有老呂做不出來的造型,那盞飛機造型的燈籠,依舊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

說起部落掛門聯的居民,也只有區區那幾戶,但是相同之處都是老呂親手寫上的對聯,我甚至還把門聯上的吉祥字語背誦下來。

老呂是個多采多姿的文生,但是同學阿貴,卻沒能得到如此遺傳,在學校的功課和成績,都讓老呂有愧於祖先。阿貴明顯偏向阿霞的基因,易怒,但心地善良。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是受惠者。

阿貴常趁他父母不注意,會偷塞一、兩包餅乾在衣服裡,再跑過來找我一同分享。

對於阿貴的恩情,我則分享作業題目上的解答,當作回饋之意。

老呂這位部落首富,家中的物品一應俱全,生活無虞,阿貴在這種完善的家庭中,享受著電視卡通所帶來的歡樂。

反觀我們家那台光有拉門的黑白電視機,時常要對它敲敲打打才肯出現畫面。

晚餐飯後,索性來到阿貴家看彩色電視,才知道卡通人物的顏色原來是如此繽紛。

和阿貴做朋友就是能讓視線遠離黑白的畫面,但有時看戲入迷到連自己都進入夢鄉了,我父親還得把我從阿貴家的客廳抱回家。

老呂無法聽懂任何一句原住民的話,但對「禿頭」這個原住民語特別敏感,因為那是他最討厭聽的一句話。阿霞雖然也不是原住民,但是她卻是一位能說出一口流利阿美族語的閩南人。

並非她有天賦異稟的語言才能,而是因為生長在別無選擇的環境裡,住家四周的兒時玩伴全講阿美族語,阿霞當然也得用阿美族語與人交談。我自身阿美族人,論到自己的母語,說實在的,還真不如阿霞講得溜,真是慚愧。

阿霞的好人緣也讓老呂頗為頭痛,不論清早或傍晚,都會有一群人聚集在阿霞身旁,坐在雜貨店前擺設的桌椅上,喝起含有微量酒精成分的飲品,高談闊論聊事非,擴及的對象還包含了自己的老公老呂。

民風純樸的部落,還有兩名外省老兵盤踞在這條熱鬧的中華路上。

所以,稱兄道弟的外省老兵,常是彼此小孩的乾爹,也因此,阿貴有兩位乾爹。

與阿貴家互動最密切的要屬老包這位老呂昔日的下屬。

老包就住在緊鄰阿貴家那間簡陋的平房,獨居的他,聽說在未登島以前,在大陸就已結婚生子了,不願在台灣另娶,是因為對大陸妻小的承諾。但也從未聽過他回大陸探親的消息。

老包平時以幫忙老呂顧店和照顧阿貴為主要的工作,三餐都在阿貴家的廚房享用,也因此,阿霞常被部落的居民揶揄,老包是她的第二個老公。

其實老包是個老實又守本份的人,老呂見他在台灣孑然一身,便把他當自己親人,特地在自家的屋旁,蓋起一間簡單的平房,讓老包棲身。對於在老呂家打雜,老包自個兒則是懷著回饋之心,日子再苦也是甘之如飴。

入冬的季節,距離老呂家只有三間房屋之遙的店家,飄散著從蒸鍋冒出來的蒸氣,那是穿著圍裙在張羅生意的老曾。他的特色就是不定時要大喊一句:「燒餅、油條、豆沙包!」沒錯,老曾在賣早點。

部落大大小小的居民,沒有一位不愛吃老曾賣的燒餅和油條,尤其是那香甜的豆漿,在寒冷的早晨,在碗裡還會冒出熱騰騰的蒸氣,用湯匙喝那一口,整個胃都暖和起來了。

老曾並非單打獨鬥作生意,他有妻小在家幫他張羅,自己則是一早騎著載滿各式早點的腳踏車,來到部落附近的學校門口,或是到隔壁村,叫賣他的手藝。

一個上午,他所載去販賣的早點,幾乎都售罄,無非就是凡嚐過老曾手藝的人,便再也無法脫離那美味的枷鎖。

無奈好景不常,老曾遭遇有生以來最大劫數,在騎腳踏車到隔壁村賣早點的路上,被一輛貨車擦撞跌落邊坡,還好經搶救撿回一命,但已無法親自製作美味的早點了,車禍所帶來的後遺症,只能讓他坐在屋裡,看著妻子和兒子繼續頂著家業的未來。

後來,大家吃不慣沒有老曾的味道,生意大不如前,索性也就結束經營,老曾的早餐店也因此走入歷史。

暮去朝來,歲月如梭,這些老兵在洪流中也漸漸凋零,像落葉般被風吹散,最後一一消失在中華路上,剩下後代住在他們所建立的家園。

他們鮮明的形象,永遠存活在部落居民的腦海裡,就像那聽起來讓人似懂非懂的鄉音,變成大家共同的美好記憶。

現在走在中華路上,閉著眼睛彷彿還聽的到老呂用濃烈的山東腔叫我讓路,張開眼睛才發現原來是阿貴站在我前面模仿他父親在講話。

每逢過年前夕,總能見到阿霞獨自一人在屋前擺設製作年糕的器具。這項傳承自老呂的傳統工法,在沒有吃年糕習俗的部落中,也只剩阿霞一人會製作。

這些年,沒了老呂這可以鬥嘴的老伴,阿霞顯得有些蒼老,空洞的眼神中,更能看出她對伊人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