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三等獎】日头光 ☉邱毓贤

 

闽南习惯台风,习惯炎热。万物急迫生长,森林绿浪一般在海风中翻涌,大海一次又一次朝着蓝天拍去。人们热情地划着木船,捕捞鲜鱼活虾,种植香蕉、柚子、枇杷,晒着海带、紫菜,煮一锅锅凉茶,降下体内的火。

在大人劳作的时刻,石头厝内风扇哐哐,我和我的大姐、三弟守着电视看台湾的电视节目。那时,我的姐姐喜欢看《康熙来了》。三个小孩惊奇地发现电视里推荐的“菜头粿”“牡蛎煎”“下水汤”“烧仙草”都是离家百米内的熟悉美食。还有主持人们在吐槽时蹦出来的那些话,不就是我们吵吵闹闹时用的语言吗?这时,十三岁的大姐成为了大人似的,突然给出一句平静的承诺:我这辈子一定会带你们去台湾夜市逛逛的。这句话像蜻蜓一样,在荷瓣尖上停了一下,又飞走了。

那三个小孩好像明白了,在一个叫“台湾”的地方,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许多小孩。他们有和我们相似的童年经历。“所以,我们一定是一个地方的人。”我这么想。“在很久很久以前,可能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和我们连在一起,后来中间突然多了个海峡。”

每天早上,我的妈妈也会一边听着闽南语歌曲一边为一大家子做早餐。不识字的她不怎么会讲普通话。最开始的时候,“梅花三姐妹”的身世把她心疼地不得了。而《爱情骗子我问你》《酒干倘卖无》《金包银》更是家家必备,让单纯的小村小镇多了几分哀情的味道。必不可少的还有《爱拼才会赢》《欢喜就好》等。这些歌曲与其说是给她繁重的家务一点慰藉,倒不如是减少了她在一个传统的大家庭里的孤独。而这些朴素豁达的道理,也成为我的海海人生中一方熨帖的手帕。

也有家人们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刻。台湾选举时,记者采访民众。电视里的他们慷慨振臂,好像在急迫着要求什么,意图改变什么。大人们怀着收割甘蔗般的热情,把台湾民众说的话一嚼再嚼,好似嚼出了点甜味,纷纷积极地讨论着。而傻孩子们懵懵懂懂地听着。

曾经因为赶海时晒得黑黑的三姐弟,就这样在湿热的光阴里,慢慢,慢慢地长大了。大姐有了两个小孩子,却不再像小时那么温柔。小弟经常沉默,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关就是一天。没有人再提起当年的“承诺”。而我一个人,要么在发烫的沙滩上提着装满了海壳的小桶往家跑,要么在台风天的时候赶着去为菜地盖上棚,匆匆忙忙,不知道想抵达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最终想抵达的不是家乡。

年少在外,一场大雪就把壮志磨尽了。我拮据、无能、孤独,哀伤难抑时曾颤颤巍巍地点起人生第一根香烟。烟灰掉落在裸露的脚趾头时,我触到了人生的第一场结结实实的痛觉,所以结结实实地痛哭起来。在每个深夜,我都打开台剧和台湾电影。偶像剧里的妈妈会在女儿出嫁前说,阿妈最担心的是你过的好不好。《恋恋风尘》里的爷爷里对孙子说,除去藤,番薯才能吸养分。一棵榕树,一碗番薯签粥,几句数落人的方言,都能温绵地拖拽着我进入童年的回忆。我蓦然想起带叛逆的我去寺庙拜拜的奶奶。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面向佛祖,她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保佑我家乖孙会读书,心情好,未来顺顺的。我也好想念已逝的温厚坚韧的爷爷。他曾在河边岸边种植了一排香蕉树。如今无人浇灌,也无人采摘。这些回忆深深地慰藉了我。荧幕中台湾人的形象,渐渐与我的家人们重叠,仿佛在提醒我,人,认真抖落几下尘土,也可以活得和蔬菜一样干净、新鲜。

在人生乌暗瞑的时刻,这些熟悉的闽南语都成为了我的精神家园。它们是在外地生活的我难能听到的“乡音”。和网络评论杂许暴力的词汇比起来,它们单纯又丰富——对生活的接受与坚韧,对前景的祈愿与信心,都在了。

也是在那时,忽地想起家里人爱说的话语之一便是“日头光”。“日头光”,在闽南语中释义为太阳光。“日头光”在尘世的注脚应在清晨的市集。茼蒿、萝卜、白菜,草鱼、巴浪、青虾,沾裹泥土或浸泡海腥,等待重抖出新鲜。暗暝褪去一层层色度。卖早点的东张西望,只有最艰辛的人才能买到烫手的豆浆。人们打着招呼:“这么早呀!”回答的人可能会伸出食指,指指天,几分故意惊讶,说“已经是日头光啦!”

祖祖辈辈的老人们惯于以此为依。我们用手指指天,指向的是一轮实在的太阳,还是一轮虚无的太阳?无人知晓个人内心的答案,这就像西西弗推巨石至山顶,看其滚落,再次下山,走向他不知尽头的苦海。睡着,等待醒来,醒着,等待入睡,一滴滴汗,月深又年久,挥洒出去,似水面漂浮的石片,沉没了。我想,“乌暗暝”这个词的意蕴仿佛凝结了痛苦与无奈,而“日头光”却代表了从头再来的希望,强烈地抹亮每个小人物的生活。而那些在台湾和我们过着相似生活,每日切实劳作的父老乡亲们,应该也是和我一样的感受——这就是我们狼藉不堪却又生生不息的世界。

后来,我读了台湾文学。随着对台湾历史和社会了解的深入,我也明白了,在台湾除了闽南语,还有客家方言与高山话等。这些语言,在大陆的福建、广东均有分布。它们都是中华民族语言的组成部分。

一次,一个老师说她在十几年前到台湾参加学术会议。但有个别台湾学者为了不让大陆的学者听懂,故意以闽南语发言。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她不禁有些生气。听闻老师如此描述,同学们纷纷讶然。我却低下了头,仿佛做错了的人里也有我。我是多么希望,相隔一岸的人们能正视与我们同根联气的语言,珍惜我们相似的种种。

犹记得,我在家中多日未曾安眠。父亲询问。我苦闷地笑笑,说论文寻觅不到题目。他立马搭话说,就写中国台湾的现状与未来。这个没读过太多书,终日劳作的人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学的是什么专业。但他居然记得这个二女儿研究的是台湾,且和我一样,期待着台湾的人们生活得真正幸福、安宁。

如今,雨水已过,菜苗仍盛。阳光  很热烈。父亲沉默地在柏油地面上晒着海带,一如黄春明笔下的青番公,戴着个竹编斗笠。面对那些已经缠绕在一起的海带,他勤恳地翻、晾、踢、聚。他全身被蒸发的干干净净,只有两只眼睛依旧是日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