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乡愁,也不知道海峡的另一端是什么样的世界。对于周遭环境的认知仅仅通过识字课本带来的模糊记忆。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文字图像中,有林清玄的家园山河,有余光中的窄小船票。山河流淌着我的血液,船帆满载着我的想象。我如同早已落入尘寰的婴孩,明暗间吐纳着轻柔的气息。
然而,课本里面终究不能餍足我对于外界的渴望。我开始在一幅幅绚丽斑斓的绘图中找寻关于宝岛的所有形状。图画中的它是大陆与汪洋共同的家人,徜徉在碧海的浮波上,写满故园的情思。形成我对它执念的,不只是色彩铺展的魅力,也有父爱充盈的温润绵长。父亲的言传身教总在我耳边轻轻响起,金边眼镜下,藏着不易察觉的至暖关怀,时而严厉时而宽慰的话语中,似乎有道不尽的韵致流芳。他到底没有去过台湾,面前的地图却丝毫不能阻碍他对于奔流海峡的向往。那时常流露出的两岸深情,时常慨叹的家国大义,不得不让人动容。多年父子自成兄弟手足,父子之间最热烈的思想交汇,都带着对远方土地的依恋,对广阔天地的遥望。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仿佛去了很多地方,又仿佛对岸就在我身前。
看过了几回西窗夜雨,我怀揣着满心的乡愁辗转来到纽约。那是一种地理概念上的彼岸,我却总想找寻内心的家园。原来繁华恢宏、车船辐辏的城市间,竟也牵连着那一方宁谧的土地,那一湾浅浅的水岸。在法拉盛人潮涌动、寸土比金的地方,我遇到了令自己感佩至今的恩师熊公。来自台湾的老者和来自大陆的青年,在相逢一笑的时候结上了缘分。熊公说,你来自山东,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聚义要点“投名状”,你也要给我们展现你的才学。如此,怯懦的后生斗胆登台,振臂一呼,祖国河山的气韵从胸中迸发,那滚滚涌流的血液,裹挟着恩师的厚重期盼,行成了纽约四季最迷人的多彩幻影。熊老师送我入冬的外套棉衣,邀我一起在格林威治吃烧鸭点心,我们如同彼此相熟数载的望年交,从此形影不离。熊公遇有讲座,必揽我同台。台上的先生发出两岸儒学最振聋发聩的激荡回响,身边的学生屏息凝神不敢有片刻走板分神。讲座已毕,我向老师躬身施礼,先生却常常说:“客气了,客气了。”笑容满面有如微风,慧眼炯炯直似神明。如登台唱戏,惊鸿飘洒几番,拂袖入定,深藏功名。
先生的府上挂着红底的贺幛,上书“硕学寿永”。恩师鸿儒康健,学问再高,还心怀后辈,忘不了参加我这个寻常学生的毕业典礼。记忆中,熊公夫妇穿着精致的盛装,先生西服披挂,慈眉俊朗,师母洋帽垂肩,一派雍容。仪式结束,先生与我一道用午餐。推杯换盏不是先生的作风,但在特殊的日子,也可小酌尽兴。酒过三巡,七分化成了先生的豪情,于是回忆起当年邓公与他的香港之约,想到未完成的夙愿,熟悉的家国情思再次出现在面前。酒是幻化于心的良药,酒入愁肠,有时候也入豪情衷肠,同样的人物,也可以与酒一起化成不一样的风采。人生的节点何尝不是一次隆重的典礼,我们都在命运的典礼中航行,找寻熟悉的温暖,在故土山乡的味道中宝藏了英雄的剑啸。
在纽约客居,从不把自己当成客居的旅人。来来往往的场面多了,也就变成了这里的主人。在皇后区与台湾马前辈相逢,前辈问,出来做事了吗?声音醇冽好似久别重逢的邻居,或者之前未曾谋面的笔友。握着我的双手顿时温厚有力,这双手跨越了海峡两岸,在星洲和其他许多地方挥斥方遒,见证了华语世界的纷飞繁盛。而今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故人如旧的亲切随心。还是一样的朴素学养,一样的故土深情,永恒的气韵下是温润的心灵。转过几日,我写信给马二姐,言辞中流露了许多至深的乡愁。马二姐回信,惊叹我用繁体字书写,说华人的这个“缘”字,真是一种心照不宣,道尽一切的感觉。不论大陆与台湾,人们谦和重情的风格并不曾改变,我能感到如春风般的和煦温馨,如夏花般的热烈激荡。三言两句,书信往来,都写满了真诚的过往。
曼哈顿有几家古董地图研究馆,泛黄的纸张传来远年枪炮的声响、寂寞孤堡的沉浮。在宽敞的木桌前,仿佛能行万里海洋,踏世间尘土。可我独爱地图上的一叶细小的扁舟,那是中华文化的不可或缺的符号。无数渡海跋涉、勤劳守土的先民在这里耕耘劳作。舟楫的形状在最初是干瘪的,如同未发育完全的春蚕,随着日经月华的生长,民众的开拓,扁舟变成了丰美的宝岛,图像中的它也就成为了饱满的所在。遍览地图而生收藏之心,我将遇到的精美台湾地图存下,为两岸学者提供参考。于是,海风吹拂下的曼哈顿,也就经常出现一位虔诚的青年,手指触摸在久远的图籍之间,暗黄的灯光投射在肩膀,眼前却全是海峡的沧桑。斑驳的图画面前,我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如同玻璃镜像般形成了另一个自己。在急于找寻故乡或者想把故乡体味完全的时候,低头和他说话,就是最好的宽慰。曾为错失一张台湾地图而痛惜,也为获得一张地图而欣喜若狂,台湾的形状勾勒出我旅美生活的面庞,潮起潮落而不惧狂浪,在我的记忆里生根发芽,一点点迎风成长。
手中轻抚地图,我想起这几年里,带领台湾青年学子回大陆访问的情景。那是一些原本并不相熟的年轻人,模糊地靠近彼此的人生,在纷至沓来间找寻各自文化的终点。结果,台湾的朋友迷上了雕版印刷,大陆的友人爱上了台菜风味,轻柔绵长的情感充溢在每一个队员的胸中。从海外到大陆,从南京到扬州,点滴的心绪汇聚成河流,飘洒出青春最美的油彩。忽有一日,众人齐聚扬州盐商故居,在广阔天地下取一方天井为伴,执一瓢清泉为证,和着文化的古韵声声,就着彼此的青春年华,大家举杯共饮,也就有了如歌的梦境。豪情感动了茫宇,从天空中降下玉露纷纷,甘美的雨水流淌在人们的脸颊,甜蜜温暖了记忆。清透的雨水拍打在古朴的飞角屋檐,雨珠和着感动的泪水,串成金线,丝丝滑落进彼此的心田。窗外夏雨不断,屋内热语绵绵,两岸的朋友都把心装在了一起,也就成了江南卷墨的一部分。
和台湾的山东籍散文家王鼎钧吃饭,旁人说“故人西辞黄鹤楼”,鼎公说故人不会辞行,在座的都是永远的朋友。这又是如两岸青年一般真性情的人。鼎公的面容随着年华的飘逝有了刀笔着落的痕迹,然而风度依旧,在大雪纷飞、漫天白茫的纽约,躬身而行,迎风前进,只为那一口熟悉的山东味道。沾尽积雪的洋装和模糊的声线里都是对家乡兰陵的思念。饺子馆必须吃几次,山东同乡必须见几次,谈的是文学,住的是异乡,却还是改不了对故园的痴恋。纽约到底是没有黄鹤楼,却也少不了大悲大喜。黄鹤楼是中国人的骄傲,风雅的绝景常常伴随了友人的送别。我们只要香热的老酒,只讨一盘可口的水饺,只需几位从不远行的朋友。如此便是足够。
写着的时候,又到了春节。戊戌年正月,我在曼哈顿的酒馆邀台湾朋友吃酒,大概也是在相似的时节。面前摆着的是卤肉饭、牛肉面、盐酥鸡,一色的台湾中式菜肴。啤酒却是东西混搭,布鲁克林、青岛、德国黑啤,斑斓荡漾的琥珀色背后,麦芽的熏香和屋内的蒸汽逐渐升腾,在空中形成许多盘曲纵横的掠影,几个年轻人的经历就这样互相交汇在一处。朋友写新约克日记,说要效法前辈足迹,再走一条康庄之路。朋友还说,自己从台湾来到这个遥远的城市,离开故乡家园的道理,就是与我相逢。
我说,我们的相逢是人世的相逢,更是文化的相逢。人和人之间本来是各自生长的,一脉温情流淌之下,也就变成了故人的缘分。你在台湾,我在大陆,这样的缘分是早就结下了的。
我想到了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更想到了我的父亲。闭上眼睛或者每天努力读书写作的时候,都能看到他们的面庞,他们的微笑。他们都在我身边,围拢在一起,他们彼此并不相识,却好像都是故人相逢一般热络熟悉,变成诗意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