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一等獎】包一片月光回家 ☉林怡君

 

我曾不只一次想過,若那日大哥也上了船,我倆的命運會否截然不同?

我僵坐在回憶的長河裡,細想究竟一甲子的光景如何把一個懵懂少年走成耄耋老者?這會兒走著走著,又把這糟老頭走回昔日的年輕學子。十五歲放學那天,大街小巷鬧哄一片,我糊里糊塗跟隨喧囂的人潮上船,待船停定後,人已身處台灣。朝故鄉泉州的方向遙望,天地一逕晴朗著,我原想是場烏龍的短程旅行,沒料到這一轉身竟是一輩子。

我的父親是泉州家鄉頗負盛名的木偶雕刻師,在我意外離家那年,長我九歲的大哥已隨他學習雕刻布袋戲偶十年,父親原本安排我隔年正式入門學藝,延續家族事業。

猶記得六歲的除夕夜,父親將祖師爺傳下來的布袋戲偶箱打開,箱內古物重見天日,各項物什代表不同傳承意義。父親悉心闡述祖師爺與布袋戲偶的淵源、曾經共患難的冒險歷程,聽得我與大哥雙眸發亮、兩耳發直,入迷不已。室內昏暗的燭火含蓄幽微,父子三人聚攏成團,各人的側面剪影彷如皮影戲,已在牆面上悄悄展開各自命定的戲碼。

翻開回憶的書頁,泉州的童年如浸染桂花香的書籤,散發陣陣馥郁芬芳。每日上學前的空檔,我蹲坐父親身旁,觀摩雕刻木偶的刀工。布袋戲偶的傳統製程有十道工法:選木、劈型、粗胚、細胚、研磨、上色、造型、組裝等等。最高難度的功夫是呈現五官,得適應木頭本身的順向紋、橫向紋、逆向紋。父親習慣在戲偶的臉部立中央線,用以對準左右兩眼、鼻樑到人中的距離。如果是製作眼睛和嘴巴都會動的布袋戲偶,傳統製程就變成十二道工法,得多加一個掏空木頭的流程,再安裝眼睛與嘴巴的機關。

我緊盯父親落刀的手勢,再細瞧大哥持刀的走向,試圖分辨其中的異樣與端倪。父親以餘光掃視大哥,說:「不對,你下刀的角度太斜,要像這樣……」他重新放慢速度,示範方才的動作,殷殷叮囑:「這基本功就算苦練千萬次,都得練到好!」大哥用手背抹掉眉尾豆大的汗珠,肩上強烈的使命感驅使他日夜勤懇,廢寢忘食。

放學後,大哥熱愛陪我扮演布袋戲的各式角色,傳授我操偶的基礎口訣和技巧。當年的劇本大多是口述的古冊戲,如三國演義 、水滸傳、西遊記等題材,可惜這類大綱式劇本太寒傖,我與大哥便嘗試翻新劇本,巧添構思,填補細節。

我的二伯是戲班裡的靈魂人物,他擅於操偶,負責管理一擔籠。仲夏夜在院子裡乘涼是我睡前的故事時光,二伯對我們娓娓道來布袋戲的前世今生。祖師爺最早創立的是掌中戲,之後演變成肩擔戲,17世紀中期,布袋戲在閩南已廣受歡迎。

二伯的公鴨嗓是多年野台戲演出的後遺症,沙啞的嗓音在皎潔月光裡穿透散逸,幽邃沉潛的氣氛施展出催眠的魔力。非透明的月光在夜色裡呈現筆墨難以形容的立體色澤,我總情不自禁朝空中圍攏一把,淘氣地想包一片月光回屋內!大哥為此常笑我太無聊。

這些童年回顧是我離鄉背井時,最珍貴的精神寄託。我在台灣部隊裡幾經寒暑,直到退役後,趕上布袋戲的熱潮,投入雲林的雲天棧門下,拜師學藝。承襲祖上天分,我很快掌握雕刻戲偶的訣竅,成為一名製偶師。

雲天棧戲班擅長布偶操縱技巧與後場音樂搭配,我們的劇本多半靠口耳相傳,劇團請說戲先生向團員們解說故事內容,再由團員即興發揮。那是布袋戲最輝煌風光的年代,我們追隨潮流使用華麗的背景、金光閃閃的戲服和武打特效,就是所謂的「金光戲」。

隨著劍俠戲、金光戲的興盛,野台戲黯然謝幕,內台戲逐步崛起,於是製偶師得順應劇院舞台效果,將戲偶尺寸變大。父親與大哥是否此刻也和我一樣,埋首於將戲偶放大的製作過程呢?

唯恐長年蘊積的鄉愁癱瘓四肢百骸,我拼命工作轉移注意力。然而午夜夢迴驚醒時,故鄉的草木景致歷歷在目,夢裡全是家人和幼年玩伴,濃濃鄉愁無處可訴,只敢偷偷掉淚。父親與大哥是否健在?何時才能團圓?又或許此生不復相見?

或見或不見,我深知他們都還等著我。在狹小工作室裡專注雕刻時,思念偶然像把利刃鑽刺入靈魂深處,灼亮的淚珠不禁滑落臉龐、掉落在木偶上,視線與神智雙雙模糊起來。鄉愁難耐時,我獨坐燈下振筆疾書,一篇篇泉州故里布袋戲的傳統劇本皆付諸筆墨,聊慰胸臆。大哥與我共創的劇本也被納入卷中,我殷切盼望某日重逢時,兄弟還能攜手演上一段。

每回戲班到廟口表演時,我刻意混跡人群裡,以觀眾之姿欣賞精心製作的戲偶在台上動起來,散發明星光芒,那是我最風光得意的時刻。

年復一年,我在思鄉戲碼裡獨挑大樑,直到那段美麗的插曲出現。小青,廟口的歌仔戲苦旦,她的五官周正美麗,清麗絕俗,我甚以她的姿容為原型,雕出一尊布袋戲偶,亦名為「小青」。

我倆初識於後山的蛩吟裡,炊煙裊升,一長一短的人影徘徊在柔轉的夕陽小徑,相伴於溪旁,悠然看行雲,歡然聽蟲鳴。她讚嘆我的戲偶維妙維肖,活靈神現。我沉醉她的悲愴唱功,柔腸百轉,如泣如訴,可嘆她悽涼的身世全在其中。

身為團長的女兒,自幼卻飽嚐後母毒打,終年遍體鱗傷,她決心趁歌仔戲團忙於演出之際,逃往他鄉。出逃之夜,月光襯得滿天星斗水清清,我一路騎自行車護送她到火車站。

訣別時,我實實將「小青」塞入她掌心中,然後雉拙攬她入懷,切切叮囑她好好活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她上車後低頭端詳戲偶,回眸對我憂戚一望,其情哀哀欲絕,我的心被活生生剮起,竟無語凝噎,只能矗立原地,怔怔目送她遠離。

她的離去是我此生永不可彌補的缺憾!

爾後高風悲旋的夢裡又多了個小青,但願我能脅下生翅,飛至她身旁,飛向我的父親與大哥……對他們的思念與牽掛被我一刀刀牢刻於布袋戲偶上,一重重纏繞於心坎間。

孤單的人生行旅,有沒有一種風景可與我輾轉互證?有沒有一種心聲可與我前後呼應?

唯有真切的孤寂感翻天覆地襲來。

 

那是個蕭索的午後,雲天棧班主偕著泉州的文藝表演邀請,急急探問:「想回去探親嗎?」我們從廣州搭火車回去,一路上火車開得極慢,窗外景色如一首倒敘的詩詞,娓娓還原我十五歲前的人生,往日家鄉的溫煦親情一幕幕湧上心頭。

老家的樣式沒有重大變化,我一眼就認出守候在家門口的大哥。半天朱霞,七旬老人凝視八旬哥哥,韶光瞬間靜止。

大哥帶著閱盡風霜的泰然,佝著背、步履蹣跚向我走近,我為之一震,驚覺他竟如此蒼老,我也這般老朽了!命運悲愴但人間有情,我們都明白這是大時代的悲劇和無奈。曾經生離,至少蒼天慈悲,沒讓我們死別!我倆感傷相對,涕淚交垂,這頭哭著:「大哥!」

那頭喊著:「小斌!」

六十年來魂牽夢縈的影像當真躍然眼前,我激動得緊抱住大哥,深恐這一切很快消失,我一定要好好摟緊這份真實!

父親墳前,大哥幽幽泣訴:「爸爸臨終前,跪在地上向老天祈求,無論你人在哪裡,千萬得讓你平平安安……」我雙膝一跪猛磕頭,無緣送終的兒子在病危老父的心中,是怎樣的遺憾?何等的傷痛啊?用盡無數的叩首都無法償還彌補這份憾恨……

從紅日西墜到更深夜靜,我倆並肩在老家的後院板凳上促膝長談,大半輩子沒說到的話傾巢而出,此刻人間歲月皆淪為無意義的數算。我拾起手邊的戲偶,與大哥演起布袋戲,那齣我們共創的劇本終歸隆重登台。

當頭一輪明月,月光流淌在周身的晶亮感,時光倒流至童年的夏夜,二伯說戲的快意人生、父親專注雕刻的側面剪影,疊織出戲台的背景。我雙手在空中作勢聚攏,大哥笑中帶淚地說:「我也來包一片月光回家!」我們心間的一團喜悅、天地裡的一腔柔情,這次,我真的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