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红酱盆  ☉余昨非

 

春光正明媚的时候,蚕豆花开了。

那段时间,母亲一忙完手头活,就会去菜园里转转,有时像是自言自语:“瞧瞧,开得越来越多了,像蜜蛾子(蝴蝶。我们那里把蝴蝶叫成蜜蛾子。)一样!”有时会和不远庄稼地里的乡邻打个招呼:“今年的蚕豆肯定又吃不完,肯定还能晒一大盆蚕豆酱!”或者会问上一句:“你家今年点(种)了好多蚕豆?这两天也都开花了吧?”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洒满阳光,喜悦的眉眼像淡蓝色、淡紫色的蚕豆花在飞。

母亲年年晒酱。

土地下户后的头几年,母亲晒酱用的是黄豆。后来地里种的黄豆总是被野兔子糟蹋,每年收的黄豆还不够过年磨豆腐,母亲就改用蚕豆晒酱。我们家里人口多,晒酱需要很多蚕豆,因此每年初春,母亲就把菜园边、田埂旁都点上蚕豆种子。

蚕豆苗的生长期漫长,可一旦开花结果了,果实成熟的就很快。每年的春末夏初,天天都有蚕豆吃。做菜用的是嫩蚕豆,晒酱却需要老蚕豆。于是母亲会专门留出一些蚕豆秧不拔,让那些蚕豆在秧子上长老。直到蚕豆秧子枯萎、蚕豆荚颜色或深绿或黑绿。

那时已是阳历5月底,母亲把枯萎了的蚕豆秧一棵一棵地拔起,堆放在家门口的大椿树下,之后端来凳子、拿来筐子和筲箕。她就坐在树荫里,把蚕豆荚一个一个的从秧子上摘下来,放进筐子里。花上半天或者一天时间后,她再把筐子里的蚕豆荚一个一个地剥开,荚里大拇指肚一样大小的蚕豆仁就蹦了出来。母亲一个荚一个荚地剥,手掌攥满了,就放进脚边的筲箕里。剥蚕豆虽不是细活,却要花费很长时间。蚕豆荚虽然长得很老了,却依然有汁液。每年剥完晒酱蚕豆,母亲的两个手掌,特别是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被染得乌黑乌黑的。

刚剥好的蚕豆不能直接晒酱,必须在太阳底下晒干水(分)才可以。五月的阳光已很热烈,母亲会在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顶着日头,把晒在塑料皮纸上的蚕豆翻一翻,以便蚕豆的两边都受到阳光的照射。

这样晒个两三天,母亲会选择一个上午,把那些晒过的蚕豆放在添了水的里锅里煮。我们家厨屋里的灶上支(砌)了三口锅:外锅、里锅和后锅,里锅口径最大。虽是煮蚕豆,却不能煮熟。水烧开后,就要抓紧把蚕豆捞起来,盛放在父亲用篾子编的吊筛里控水。母亲说蚕豆一定要过一下开水,晒出来的酱才不会生蛆。

我们家祖坟的坟地长满了一种叫黄蒿的草,春天长出,夏季郁郁青青,秋天枯黄,来年的春风一吹,又是幼嫩旺盛。听老人们讲,谁家祖坟的坟地长黄蒿,后代就会人丁兴旺,就会出贵人,因此,坟地的黄蒿是不能随便拔掉铲除的。

但是母亲晒酱却用得上黄蒿。她往往把长势茂盛、叶子浓翠的黄蒿剪一抱,直接抱回厨屋里。她先把黄蒿在清水里漂洗干净,再在开水里过一下,之后放在一个干净的吊筛里控水。

母亲把控干了水的蚕豆均匀地平摊在三、四个洗干净了的案板子上——这些案板子都是东一家西一家借来的——再把控干了水的黄蒿均匀地覆盖在那些蚕豆上。这些程序做完了,母亲通常会对家人说:“这几天都要留个意,别让猫跳上来了!”有时,她正忙着其它事,会突地过来说一句:“你们千万不要乱动黄蒿!”

这样到了第三天傍晚(母亲说需要三天),她会逐个地轻抬起黄蒿查看,我们也会站在她旁边,一声不吭地伸头张望。原本一粒一粒孤立的蚕豆,长满了细细的白绒毛,这些绒毛连成一体,像一片没有杂质的云。母亲一般会笑着说:“可以装盆了!”

其实母亲头两天已经把那个盆清洗、擦拭干净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红陶盆,外面是桃花一样的淡红,盆里四壁和盆底是发着光的釉,红得像咬开了的成熟的桃子。

母亲又用里锅烧了满满一锅开水。她把开水一瓢一瓢舀进红陶盆里。舀完后,她让父亲把盆端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废砖头垒成的高台子,我想,那个高台子应该只为晒酱用的。“水要冷凉才能用!不能用生水,生水容易生蛆。”母亲说。

母亲朝盆里倒了两斤盐,边用勺子搅拌边说:“酱要咸,要一次把盐放够,中间(中途)放盐就会搅不匀,晒出来的酱就会有咸有淡。”她又说:“咸,才有味,才能放的久,不会坏。”

反复试了水温后,母亲在哥哥姐姐们协助下,把那些发了“霉”的蚕豆缓缓地赶进红陶盆里。她一边忙乎一边说:“排场(好)天气也要晒一个月,酱才能晒熟。”她又一再叮嘱:“你们不要来乱搅乱动,免得把盆碰掉地上摔碎了!”我们都连忙嗯、嗯。

母亲很勤快,菜园新(种)得也好。她经常在菜园忙完后,会顺手摘两个黄瓜拿回来,洗干净,剖成两半,扒掉里面的瓤,再洗干净控干水,放进红酱盆里。有时放进去的是一把长豆角,有时是两个“老刀”(一种豆角类蔬菜),有时是剖成四瓣的茄子——

父母要种地,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母亲会在天麻麻亮就起床,简单洗梳后,就把稀饭做好,然后和父亲下地干活。等到天大亮了,她会赶紧回来,从红酱盆里夹几条酱熟了豆角、或是两片酱熟了的黄瓜,在刀板子上快速地切了。我和哥哥、姐姐就根据各自需要,夹一些酱咸菜放进饭碗里,边呼呼地喝稀饭,边咯吱咯吱地嚼咸菜。侍候好几个孩子,看着他们背起书包离开家后,母亲又赶到地里去干活。有时母亲也炒菜给我们下稀饭,菜园里割一把韭菜,择、洗干净了,啪啪一切,红酱盆里舀半碗酱,先把酱倒外锅里翻炒两分钟,再倒进韭菜翻炒。虽然没放油没放盐,味道却很好。

母亲专门准备了一张干净皮纸和一根麻绳,如果天气变了,她会赶紧跑回来,把红酱盆的盆口用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麻绳系紧。母亲说酱淋了雨水就会生蛆。母亲醒事好(很容易醒),有时夜里下雨,她会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把酱盆盖上皮纸,再扎(捆)紧麻绳。夏天的雨夜,经常能听到雨点敲击皮纸的声音。

有年七月底的一天,风把扎酱盆口皮纸的麻绳,从放红酱盆的高台子上吹落了。因为麻绳的一端压在酱盆底部,所以没有完全掉下来。落下来的那一端刚好挨到地面,风一吹,麻绳就随着风,无规则地飘来飘去。

我家有条大黑狗,我们都叫它“人来疯”。那天下午,“人来疯”一个劲的和那条绳子“玩耍”。那时我和母亲正在菜园里浇菜,就听到“嘭”的一声,紧接着就听到“汪”、“汪”的两声。母亲二话没说,水瓢一扔,就朝酱盆跑去,我也紧跟在母亲的身后。我看见红酱盆碎成了三块,满地都是酱和酱水,“人来疯”远远地站着,眼睛在地上的酱、盆和母亲的脸上来回地移动。母亲立刻流出了眼泪,她抓起墙边的一个“蒿锄”(有长竹柄的锄头),就去撵“人来疯”,边撵边一个劲地骂:“打死你这条疯狗——可惜了我的一盆酱——可惜了我的红盆——多好的一个盆——”。父亲大喊:“别撵了!你咋能撵上它?明个去集上再买一个盆。”母亲停下来,带着哭腔,气喘吁吁的一再叮嘱父亲还买红色的。

母亲每年晒的一盆酱,成了当年我们家夏天和秋天主要的下饭菜。那时的农村人,没有条件也没有意识使用酱油和醋,可母亲做菜时,总会从红酱盆里舀半勺酱给菜调味,我们都觉得味道好极了。我读初中时,也去了县城。因为几个孩子都在读书,我的父母就省吃俭用。我每周日返回学校时,母亲都会用酱给我炒个菜,装在罐头瓶子里带到学校,有时是炒韭菜,有时是炒豆腐。四哥也这样带菜,我们都说酱炒的菜真好吃。

母亲很看重酱的颜色。她说盆里的生酱晒得紫红紫红的,才算晒好了,才是好酱。她做酱炒菜时,一定先把酱在锅里炒红了,才放菜。

闲不住的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她经常叮嘱我们要好好念书,以后吃国家粮。我家住在灌河东边,河西有一位老年女性很会做醪糟,每年腊月,方圆十几里地找她做醪糟的人特别多,我的母亲也不例外。

有年腊月,也就是过年的前几天,那位老年妇女把做好的醪糟送到我家,很远就听到她对我母亲叫喊:“今年你家的醪糟最排场,红香红香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那位老女人又说:“你家用的盆也好,红亮红亮的——你家明年要有喜事了!”

母亲边接过醪糟,边笑着说:“多谢你金口玉言,明年俺孩子要考上大学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了那位老年妇女,说:“我搲一碗酱你带回家吃,俺家今年晒的酱也是红香红香的!”

边说,边拉了那位老年妇女,朝红亮红亮的红酱盆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