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冬至
冬至之日，得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L师所寄《冬至》一诗，兼有红白相间咸汤圆图。不禁念及师大求学之时日，遂覃思殚虑，握管濡翰，疏而作之。是为序。
磨砺咽[1]，鲲瀛[2]萦梦羲和跃[3]。羲和跃，长空点暮，当轩对爵[4]。 碧落《箫韶》[5]亚岁[6]年，诗书漫卷音问[7]觉。音问觉，西风凛冽，古都寒鹊[8]。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别在异乡哭泣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梦是唯一行李
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
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
……
暮色蒙蒙，北风棱棱，田径场旁的明志路上，兀然响起孟庭苇清丽舒缓的声音，晃然错身于台师大——稀落的雨丝中，右手擎伞，环行田径场，且行且顿，口中还默念着“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仿佛不失烂漫的味道，实际却暗含着“勇士赴敌场”式样的斗争精神。原因无他，平时不努力，大抵就只能临考抓紧时间抱抱 “刘彦和的大脚”了，毕竟不久的将来就要默写了的，而这个是耍不得滑头的……图景还是那样鲜灵，但是倒带之于生活却已经不可能了。时至今日，离开台北、离开师大已经约莫四年了。当初一腔热忱的小伙子，怀揣着“阿里山的日出”与“阿里山的姑娘”兴冲冲而去，悄悄地投入了“外婆的澎湖湾”，挥一挥衣袖，却带走了成片成片的云彩。
作为访学生，当然是要上课的。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章实斋先生“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八个大字，这是L师《国学概论》课程开章明义之语。印象中隐约是有十六个字的，皆以隶法板书，沉顿严谨而兼行变，不过却是这八个字最善感发，勾勒了心中学术之蜃楼。后来决定在师大图书馆逐字翻阅钱宾四先生所著《两汉经学经古文平议》，以及如今依旧在古典之途求索，于此多有所系。Z师所讲叙汉代画像石也实多趣味，武梁祠分明被寥寥数图给点活了。当时候还玩笑，这恐怕是武梁从棺材里再蹦出来也料想不到的。Z师还不免得意的“展示”了一下自己收藏的几件明器，少不得引起阵阵欣羡与惊悚。
除以上两门课程，实际上一学期下来所修颇多，主修凡七门，旁听凡四门。不时在驺奭群言中雕龙饰心，也偶尔在香草美人里缱绻流连，当然也少不了听了一堂《文艺美学》就灿然心动，前往七星潭听“海哭的声音”之冲动，亦免不了前文提及雨中颂文之“浪漫”。闲暇之余，也有在教学三楼走廊尽头的乒乓球台上“一展身手”的机会。当然，生手对于炫耀刀工是万万不敢的，有L师屡番提点，所幸终归是习有渐进。不过可憾的是，回来就把这一项荒废了，如今也只能看看当初的照片解解馋味了。
时日兼长，若只有在从中华路到罗斯福路、从西门汀到阳明山公园之间徘徊，那未免几多乏味。在嘉义好友家，适逢起鱼盛季，那一网捞起的沉重的喜悦，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内陆娃所难以感同的；南鲲鯓代天府的鸿达浩瀚，宛然古刹中的贵公子，典丽堂皇，颇有“香烟欲傍衮龙浮”的凌云姿态；新竹等地余留的日式建筑，简朴厚重，古韵犹存，盈溢历史风情；日月潭的潭水绿得甚是澄莹，萦绕着意大利面的爽顺，书桌上日月潭的缆车模型还依稀映衬着玻璃橱窗里的笑影；高雄的夜景较之台北，少了一份喧嚣，多了几缕静穆之伟大，这大抵是背后伫立着英灵（于寿山忠烈祠观景）吧！当然，徜徉阿里步道寻觅“姑娘”，从淡水绕道基隆港观览绵延之海岸，登临太鲁阁感受原始氛围，驻足清水断崖以观沧海……这些也都是恰有致趣的。鲲瀛小则小矣，却锦绣黼黻，颇耐寻味。
作为一个钟情古典文学的学子，三余之日，观澜之暇，也还是不免有几许“古意”衷肠的，尤其是在台师大国文系这样一个氤氲着典雅的小楼里。《礼记·冠义》云：“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适逢及冠之尾声，悍然小子，青葱且胆肥，故觍颜请L师赐字。几多忐忑，几多期待；不时顿足，不时惶惑，最终却是若有天幸。其辞云：
地山谦卦，六二爻辞：鸣谦，贞吉。象曰：鸣谦贞吉，中心得也。以效“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并钤联曰：“久大时行仁智胜，鸣亨孚应地山谦。”
子美有句诗说的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我向来是似乎明白而不甚感悟的，但那时候深有味之。
大抵可以说，驻留异乡的一个学期，是洋溢着温情、充盈着暖意的。生活总体上归于善美之统摄，尽管我们中道的时候才知道，和房东签订的租房合约是有多么苛刻，而事实上又面临着毁约而不得的窘迫。然而燕语莺歌却在悄然间吹散了这丝丝的怅惘，为求学谱写了一曲温情的四季奏鸣曲，同时埋下了一粒又一粒希望的种子。或许，不远的将来，这些种子都将在海峡两岸茂然绽开。
十月中旬，有突然接到W兄的视频通讯，其详言正在马来西亚出差，是偶然间和客户聊起得知其与我同籍之缘故，刹那间酸甜辣咸，不一而足。当有幸读到L师负笈比利时，成《古道西风汉客游》系列之罗马尼亚与保加利亚“观国之光，有孚颙若”百句联颂时，感慨之余也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再有如收寄《口占调寄步韵东坡<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之类，其辞云：
廿年四度广陵游，冷凝桃柳步幽楼。黯明流，眼心收。叆叇晖阳，情追月娘钩。神接知音缘份好，思起落，酿甘篘。 俊英豪士灿回眸，景含羞，品茗瓯。晓月金风，清涤古今愁。却顾江都清雅侣，怀抱我，恋扬州。
沉浸醲郁，雅驯铅华，欸乃一声，妙矣已乎！
诗人有“玉屑”可以供拾掇，我有何尝没有“琐忆”以资回味呢？
明人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诗喻之酿而为酒，措词不必副乎意，尤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这鲲瀛的点滴，就是纯酿，情性饮之，如何能不醉？
[1] L师《和韵<游沈阳故宫>》诗曰：“盛京皇殿清华在，四阁斯文典未空；两岸交流磨砺咽，和同戮力世惊声。”
[2] 鲲瀛，台湾之雅称。2019年《孔子诞辰释奠大典祝文》有“鲲瀛首善”语。
[3]《楚辞·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莭兮，望崦嵫而勿迫。”
[4] 王维《辋川集·临湖亭》诗云：“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5] 《尚书·虞书·益稷篇》云：“《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6] 亚岁，冬至之别称，魏晋时期多用此语。曹植 《冬至献袜颂表》云：“亚岁迎祥，履长纳庆。”
[7] 音问，即消息也。《汉书·匈奴传》云：“汉遣谷吉送之，郅支杀吉。汉不知吉音问，而匈奴降者言闻瓯脱皆杀之。”此处代指所收L师《冬至》诗一事。
[8] 元好问 《秋怀》诗云：“吟似候虫秋更苦，梦和寒鹊夜频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