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纸是有生命,有灵性的。
我站在窗前想象那张纸,窗外那片海,波光粼粼,如同阳光下一张泛着白光的纸,带着穿越岁月的灵性之光。
时光回溯到十六世纪,在大明王朝海禁背景下的“朝贡贸易”已无法满足东西方贸易的需求,那需求如浪潮般涌动,在无休止的翻滚。登基不久的隆庆皇帝认识到“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开始调整严禁民间私人海外贸易的政策。
1567年,福建名不见经传的月港,成为当时唯一合法的贸易港口,结束了明朝前期维持近两百年的朝贡贸易,改变了持续千年的以官方垄断为主的海外贸易。隆庆皇帝或许没有意识到,这开启了民间真正意义上的国际贸易往来。
明代大儒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说:“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闽人不满足于长期蜗居在奉行闭关锁国的古老帝国,每年随船出洋者多达几万人,他们让海上贸易首度延伸到了欧洲,将生产技术、文化习俗、贸易商品带向了世界,也把欧洲人刚发现的番薯、烟草、花生等美洲特产第一次引进中国,使中国第一次分享到了全球化的成果。
随着出海贸易商船的增多,饷税急剧上升,仅月港一地,“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月港“海舶鳞集,商贾咸聚”,“农贸杂半、走洋如市、朝夕皆海、酬醉皆夷产”,其繁华可见一斑,贸易充盈着大明的国库。
在来来往往的贸易大军中就有葡萄牙人忙碌的身影,他们在福建的沿海一带生活二十多年。史料记载,当时居住的葡萄牙人有五百之众,葡萄牙人住的地方被称为金沙公馆,后来葡萄牙人迁居浯屿,他们走后金沙公馆改为金沙书院,成了教书育人的地方。
那张纸是千百万张中的一张,或许也是毫不起眼的一张,但它非常幸运地被当时的闽南大儒林希元选中,在其主导的金沙书院里,在墨的渲染下,变身为一份《古今形胜之图》,落纸波涛流。从此,它承载起了另一种使命,递传海内威远邦。
1571年,西班牙人占领了马尼拉,与闽南一带商人建立起贸易关系,开辟了闽南经马尼拉到墨西哥、西班牙的“马尼拉大商帆”航线,即中国的丝绸、棉布、瓷器等商品先由月港运到马尼拉,再由西班牙大帆船横渡太平洋运抵墨西哥,最终从墨西哥运往西班牙。那张纸在商人的行箧中流浪到了菲律宾。
三年后,西班牙第二任菲律宾总督拉维查理士获得了那张纸。他将那张纸视为珍宝,看作了解中国的钥匙,立即请译员翻译,将纸上的注释文字翻译成西班牙文。他在给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信中说他随信同时呈上一幅中国地图。那封信和那张纸横渡太平洋、穿越美洲大陆、横渡大西洋,奔波复奔波,完成了一次漫长之旅。直到1575年8月15日才抵达马德里。
纸是民族的骄傲,纸上写字则骨神兼备,作画则神采飞扬,或薄而温情,或厚而沉重。小时候,父亲用纸为我折成小船儿,放在小溪里,顺着哗啦啦的水声流向远方,带着光阴和梦想远去。折成小船儿的纸只是记忆中的短暂一瞬间,留下的故事却像传说一样清晰,如同我未曾谋面的那张纸。
那张纸被印制成地图,纸上绘下了浩瀚的海,海的梦在纸上蔓延,躺在纸温暖的情怀里。海上或许曾迎来送往无数的纸,在峥嵘的海面上一沉一浮,大都灰飞烟灭。只有那张纸至今仍静静躺在西班牙塞维利亚市的印地亚斯总档案馆里。
那张纸纵一百一十五厘米,横一百厘米,雕版印刷,木刻墨印着色,左下角刻有“嘉靖乙卯孟冬金沙书院重刻”十三字,意即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在金沙书院重刻完成,在纸上成了永恒。那张纸上盛着五六千字的汉字,盛着山、盛着海,盛着梦想与历史,这些字如同胎记亦如同无法抹去的基因。
那是一张漂泊在海外的纸,和无数的游子一样魂都在中国,根都在华夏。他们和它都在异域传播着中华文化,用文化影响着世界。那张纸抵达欧洲后,立即对西方人认识中国的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它被认作是欧洲汉学研究的起源文献。受那张纸的影响,1584年,西方历史上绘制的第一幅单幅中国地图《中国新图》在比利时(当时属西班牙管辖)出版。此后七十多年,欧洲出版的中国地图大都是以那张纸上的地图为母本,直到1655年其地位才被卫匡国的《中国新图志》取代。
那条贸易之路在大海上延伸,跨越太平洋,联通了与欧洲、美洲,建立了三大洲的环球贸易关系。那张纸里的文化密码也在这条路上不断被演绎、诠释,从此“江河四海如衣带”。
那张纸很轻,很轻,沉淀在岁月深处,泛着波澜,深沉却如大海。2013年9月19日,那张纸的高仿复制件在西班牙展出,引起了研究中西文化交流的欧美学者的轰动。“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三个多月后,消息跨海而来,北京国家图书馆和北京外国语大学获赠了高仿复印件,那份地图再次与中国结缘。它是目前被中外学者公认为是最早传入欧洲的中国全图;最早被翻译为西方文字的中国作品;现存最早的木刻印刷单幅全国地图之一。
纸里的海是墨色,但弘往纳来的涛声依旧,很多故事就从这张纸里如海般延宕开来,路迢迢水长长,和过番的牵挂一样久长。它是一张漂泊在海外的纸,一张被称为地图的纸。一纸千载风华涌,纸从海上去,又从海上来。2017年8月29日,《古今形胜之图》以精印高仿卷的形式,时隔462年之后重回厦门海沧——它的出生地。
纸是文化传承的载体,文化是一种烙印,任凭岁月的洗刷都不会褪色。我无缘见到那张纸,但却看到了纸里的海,海上的过去和现在一样,风动帆影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