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乌仔 ☉朱家麟

 

乌仔在中国50多种鲻科鱼中,号称正鲻,足见其乃鲻类天胤。闽南渔谚评说好吃鱼鲜:寒乌热鲈,说明河口渔业时代,它是闽南人最热爱的鱼类之一。

我十几岁时,常独自去夜渔,摸港、举罾。

母亲担心,外婆说,他生肖大,没事。

邻居渔师木贵说,既然你不怕夜间出没的那些东西,能不能和我去掠乌仔?

春节前的子午潮日子,月黑之夜,北风呼啸,是乌仔出游时候。

网具、鱼篓绑在后架上,午夜,两部脚踏车顶着刺骨寒风,往埭头盐场涵口奔去。

涨潮时候,筼筜港海水从涵口闸板泻下,乌仔和各种鱼虾蟹会来趁潮。

脱外裤,上衣卷过腰头,轻悄下水。在涵洞口外拉开拦网,上下纲系定于石头,就与木贵各持推网,并排贴地推去,把鱼虾逼往墙根,网口贴涵板拉起。

初时没经验,兜住乌仔了,急急提网。硕大乌仔以尾击网,凌空跃去,砰然入水,激起数尺高浪片,海天闪耀繁星般青莹莹的磷光。

木贵说,它性急,你得把它折磨到没气力再提网。

第二次兜到乌仔,隔着网,用膝盖把它死抵在长满藤壶的涵墙上。乌仔奋力挣扎,到底疼痛难捱,一阵一阵哆嗦、颤抖,慢慢消折了气力。此时提网出水,双手钳住它腮帮,装入鱼篓。

天明看鱼,黑背银腹,覆盖透明眼睑的眼睛、隐没于粗大鳞片间的纵线,愈

见分明。这乌仔不算大,两尺长,成熟的乌仔体长三尺,重可十来斤。

乌仔三四岁成熟,进入思春期,繁殖基因苏醒了它对高温高盐海域的向往。

东北风吹掠台湾海峡,从长江口到闽南,成年乌仔突睁蒙着脂质的圆眼,穿一袭画有暗色纵带的银灰鳞衣,一队队执拗地随冷水团奔涌南下。它们在澎湖越过黑水沟,顶着自菲律宾北上的黑潮,逆游到春意融融的台湾南部嘉义至鹅鸾鼻一线。

这种长途生殖旅程,总在十二月至翌年二月进行,故被称为“信鱼”。《台湾府志》说:冬至前捕的是正头乌,肥而味美;冬至后捕的,是生育后的回头乌,瘦而味劣。

掠乌仔成了南台湾的盛大渔事。清代台湾《诸罗县志》(诸罗县为今嘉义县)记述:乌仔“冬至前后,北风正烈,结阵游于内海,累至水底,渔师燎而网之,一罟以百计。”历史上有一网起获万尾的记录,闽台渔谚说:一更穷,二更富,三更娶某(讨老婆)起大厝,此之谓也。

乌仔是老天爷专赐南台湾的财富。老天不但安排乌仔顺亲潮南下,穿越凶险黑水沟到南台湾,还用心安排了天气。

它让东北季风裹来的冬雨,只笼罩在北台湾,那里寒雨霏霏——“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成了名景。过了台中,却是晴天。白天艳阳朗照、空气干燥,夜间则是低温,十分适合腌晒乌鱼卵。

这样巨大的机会,不会被凭海为生的闽南人疏忽。宋元之前,闽南渔民越海追捕乌仔,在南台湾海岸搭棚加工,渔季结束后,满载返回大陆。

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说,乌鱼“身圆口小,赤目细鳞,似鲥鱼。冬至前后盛出,由鹿仔港始,次及安平大港,后至瑯峤海跤。放子于石罅,仍引子归原港。”

“渔人有自厦门、澎湖,伺其来时东渡采捕者。”这些“当家船,渔人眷属住其中,无登岸结庐者,盖浮家也。皆往来各港采捕,并鹿耳门、安平生理。”(李元春《台湾志略》)

也就是说,厦门等海峡西岸渔民当时已经携家带口驾大船东渡追乌鱼。除了捕鱼、加工,还做“生理”——易货交商。1602年,福建连江人陈第行脚台湾,见到闽南渔民用玛瑙磁器布盐铜簪环之类,和土著民交换鹿脯和鹿皮鹿角。

1624年荷兰人抵达台南,发现已经有闽南人村落。

台湾学者胡兴华在《台湾的渔业》里说,大陆人民过台湾,其实是乌仔“牵成的”。一句话,拉出了闽台交流史的一股线头。我想,乌仔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作用,应该被充分评价,如同地瓜玉米马铃薯辣椒等物种的传入,对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影响一样。

乌仔数百年前被视为“乌金”,含金品位最高的是鱼卵。唐代贡品记录说,“吴郡岁贡鲻鱼三十头……春子五升”。春子即乌鱼卵,两千年前进贡的自然是腌干品。

乌鱼卵腌干品风味特殊,一直是台湾重要的出口渔产。腌制好的乌鱼卵,黄中透亮,色如琥珀。日本人看它状如扁平墨块,称为“唐墨”。食用时薄切成小片,架小火炉上慢烤。烤到吱吱发响,鼓起一粒粒的小泡,飘出咸腥异香,再贴上切得透明的薄蒜片,与上等清酒相佐,称为绝配。把它烘烤了,蘸以酱油,拌以姜葱,也是佐酒妙品,食之粘牙,异香留齿。

半个世纪来的全球温暖化,乌鱼产卵地北移。上世纪末,台湾科学家琢磨让它变性,养殖的乌仔95%以上都怀春,乌鱼卵干原料多了一倍。

雄乌鱼精巢也是好料。行家把它洗净沥干,入中火油锅,翻动数次,添入豆豉或豆瓣酱之类,大火烧煮出味后,改用小火收汁入味。鱼白口感类似豆腐,香气独特,也是佐酒名肴,据说滋补壮阳,男人趋之若鹜,台湾夜市上一盘的价钱等于一条乌仔。

乌仔肉质地稍嫌腥臊粗糙,需要他物赋味柔化。厦门人用半煎煮逼出它的脂香,再借酱咸和豆香改造味道;抑或浅浅炸过,再做糖醋、酸辣等菜肴,都是得宜的策略。口味精刁的潮汕人喜爱生炊,鳞也不刮,整条蒸熟后,用保鲜纸包起放冰箱打冷,吃时用筷子扫鳞,蘸普宁豆酱,十分有味。

形如石臼的乌鱼肫,乃乌鱼的幽门——消化食物的球形肌胃,俗称乌鱼扣,它肖似成熟男性下体突露之物的形状,与乌鱼卵、鱼白并称乌仔三宝。

乌仔产后体质羸瘦,按古人说法,会返头西游原港。而孵化出来的幼鱼,生命的第一道艰难考验更是遵循父母来路,穿过黑水和海峡急流,游回大陆。也有一些不敢横越海峡的乌仔,只在沿岸梭巡。老渔人笑说,那都些“小卵泡”的。

闽南古老传说里,生命是花园里长出来的,每个人在花园里各有一株花枞,男人开白花,女人是红花,然后投生娘胎。婴儿、尤其男囝出世后,要认花婆神为母,青春方可告别,成年礼称“出婆姐宫”、“出花园”。潮汕至今留存有出花园习俗,七夕那天,年满十五的男儿,由父母陪伴,拜过床下“花公花婆神”,就坐出花园宴席的主位。这位行将独立的少年,在宴席上须吃两样菜,一是乌鱼脐,一是鸡头。吃鸡头寓意“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希望他是有作为的大丈夫。而乌鱼脐呢,形肖男性根头,祝祷他是有强硬雄风的男人。

“出花园”是古越族花婆信仰的余韵,在壮族等民族还完整保留着。它究竟如何化入闽南文化,另外再论。我想说的是,这个成人节习俗值得恢复推广——现今男孩,多被柔化生活娇宠得太中性化了!

闽南人说起早年过台湾、渡黑水之险,有“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之慨。今人不必再穿越鲸波天浪,向死求生。但是至少要像渡海乌仔一样,敢搏生死与智慧,去完成一代人的历史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