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我前往坐落于台北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院参观。
随着长长的队伍不断往前,我终于走到展室中最牵动人心的展位边上。隔着近处的护栏,目光却已越过千年的距离,望着《快雪时晴帖》传本墨迹的一瞬间,我不禁眼热鼻酸,赞叹这时间的奇迹。
王羲之那或行或楷的笔体、圆劲古雅的笔法在黄纸上飘动着,如此轻盈,字字入心,仿佛从千秋岁月里走来的男子,他们峨冠博带,步履轻缓,挥袖风飘,在世人面前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也在我的记忆深处闪烁出不灭的光亮。
我对墨的最初印象便来自王羲之的书法。很小的时候,去过祖父书房,案头的墙壁上挂着正是《快雪时晴帖》。这幅裱好的作品,从左至右,盖有数方印,朱红的印泥或深或浅落着,有模有样,当然也只是赝品。年幼识字不多的我被那水墨的线条牵引,磕磕巴巴念着:“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字里行间说了什么,我不甚了了。依稀记得祖父给我解释过,但我年纪小,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憨傻样,渐渐也忘了去懂它。
水墨如血,在祖父体内流淌。他自小便习墨,年少时参加全县书法比赛,获得盛赞,本想如曾祖父所期盼的成为家族荣光,可惜时局动荡,他的青春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最后只在乡野安居,谋了一份小学教职。无论处境怎样,他手中始终握着一把毛笔。花香时节,他常在自家庭院里摆好笔墨纸砚,趁着午后和风,挥毫一番,游侠剑客般纸上行走,笔体妍美劲健。祖母常坐其旁,编织毛衣或者采摘花草,偶有几只花猫在园子里扑蝶玩耍。时光安静曼妙,仿佛能拂出声响。
幼童的我整日兜转在长辈们圈定的空间里,安分守已。祖父写字时常唤我取些水来,我便拿起大搪瓷杯踉踉跄跄跑到古井边取水。那水自是幽凉凛冽,沾着花草园中的香气,尝几口,唇舌间清香流溢。
祖父研墨时,快慢适中,物件似天宇星辰在他手里环绕,之后他轻捋袖口,拿来毛笔蘸墨,那一笔清秀落下,便有了千年江南的韵味。而我自小对这墨是惮怕的,鲜丽亮白衣物,沾染点点,便好似乌羽附着,要想洗净需费好些功夫。母亲洗衣时自然不情愿,每次都得嘀咕一番,水乡女人的音调细长而尖利。这使我恐惧。祖父见了倒是笑笑,说:“墨是应该沾的,不沾怎么读书?”那时我年少,愣头愣脑的,一边被母亲说,一边还去祖父那里沾着一身水墨回来。
落雨天里,祖父会把书桌移到庭院小凉亭中,沏好清茶两盏三杯,放入一簇祖母采摘的茉莉,砚台上盛着从飞檐上滴落的雨水,这景致自然有水墨画的意境,有祖父用一生追求来的惬意。祖父那时教我练字,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学着,运笔不稳,左摇右晃,行文潦草,不堪入目。祖父笑着,苍劲的眉毛变得柔软,他耐心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书写,像把一种力量由他苍老的手心传到我稚嫩的手上。那是来自沧桑人世里的笃定与充沛的情怀。
幼时我毕竟贪玩,哪会天天乖乖地泡在墨香里,便时常糊弄祖父,说身体不适或者功课未做,以此逃离。祖父亦不怪我,让我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再来习字。我每回躲在角落里窃喜的时候,望了望在园中写字的祖父,心中又有小小的羞愧。欺骗毕竟是种罪过。
除了王羲之的作品,那时祖父带我常写的还有一些唐诗宋词。摩诘、东坡、易安,祖父亦爱之,每回都教我写这些文人的诗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摩诘的闲适淡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东坡的悱恻思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易安的青涩天真……祖父如此调教下来,到小学毕业时我已能将日后学校里需学习的诗词识记大半。
我上中学时,父母开始每天督促我学习,我跟祖父习字的次数自然是江河日下。祖父常常走到我的房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敲了一下房门,见房内半晌没有回应便独自往老书房走去。而当我开门之时,常常看到的只是一个苍老沉默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光前行中,我们总会遗失一些物品在最初的路口,包括心情和故事。风来雨去中,墨香也是会淡的。
初三以后,繁重的课业如同猛虎袭来,我已不再碰书法,手心逐渐遗忘握住毛笔时的感觉。母亲说这叫回归正道。她跟父亲都已经想好要给明天的我铺设一条怎样的康庄大道,而过去那些留在幽幽小径上的芳香景致早被他们忽视。这是大人们对待子女特有的脾性,形同高墙一般的保护,墙外的世界像是不存在了一样,却有我的渴望。
一日,祖父来过几次,特地在我闲暇时将我叫到庭院中,询问一番我的学业后便跟我聊起墨事。老人言语轻声,充满年老书生般的优雅与淡然,但我隐隐间却感到一丝悲惋。“还记得以前教你的那些诗词么?”他问。我点点头,随即背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背得愈发起劲之时,却被他的一声干咳打断。祖父又问我:“还记得怎么写?”我说:“毛笔字?”祖父点了一下头。我顿时羞愧难当,因为毛笔字早已经在脑中没有了印象。我说:“好长时间不写已经忘了。”祖父听完,没有看我,叹了声气,背过脸去沉默了很久,他背后的世界暗淡、静默。多年之后,我才会想到这应是行走在消逝中的老人所不愿面对的一方残垣,透着时代里愈渐被遗忘的文化隐忧。
长风呼啸,树叶沙沙响,天冷了不少。祖父眼中似乎进了沙子,他用素白长袖拭了一下眼角,便一个人拖着消瘦嶙峋的背影到书房去了,不久取来昔日那支他万分珍爱的大羊毫,抚摸一番后便在我面前折成两半,像一段被撕裂的历史再也无法复原。我走向前,看着他,无言以对,只配合着他的沉默也不说话。话说多了,内心易变得轻浮,有时我们需要这样一种寂然的时刻,审思自我,清醒过来,做出反省。祖父此时神情忧虑,拍着我的肩,说:“看来有一天这些东西终究也会跟我一道走。”这句话落在我的肩上,微薄的肩头霎那间变得沉重,深深颤栗起来,如入秋时挂在枝头的叶片摇摇欲坠,一种震恸盈满心间。
在台湾中山大学读书时,上古典文学课,常读到往日挂于齿上的诗句,我便想起幼时与祖父习墨的场景。庭院花草,凉亭旧井,幽幽水墨香气仿佛一只只清凉凉的蝌蚪,无形地就游进我的心坎。只是时光再也不至彼地,少年们都在世俗的要求中长大了。
而我也逐渐到了看懂《快雪时晴帖》的年纪,不再像南方孩童那样盯着“快雪”二字雀跃不已,而是在两岸求学的路途中体会着每个“想”的时刻、每件“未果”的事。霁雪天,外头的雪是停了,但在羲之心里呢,雪仍旧纷纷落着,每一片雪花都带着歉意,带着想念,有这茫茫世间作为人的孤独与无奈。
一种生命的真相,在这纸墨间流淌,我看到了王羲之与友人的深情厚谊,也看见了自己与祖父。那久经岁月抚弄的纸上落着横竖撇捺弯折点,再回眸,一笔一画都像是写着一句一句的告别,鼻尖惦念的墨香终究留在了昨日。我忽然很想念祖父,《快雪时晴帖》不也写着我要跟他说的话吗?只是时间再也不给我机会了。
在闽东村庄的三月里,七旬祖父悄然过世了,满村竹兰茉莉,伴着篱落新雨,淡香入骨。可他在临终前还交代我母亲,要将那只折断的毛笔装进桃木盒中,等待某天学成归来的我打开。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在海峡的这头,在故宫博物院的深处,我一边望着《快雪时晴帖》,一边轻声念出,像是遇见了久违的祖父,那样清瘦的面庞,熟悉的乡音,那只似乎永远握着笔杆的手,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耳畔,内心不禁颤动。站立许久,舍不得挪动一个步子,直到身后的人催促我,自己才徐徐别离,几次回首,他还在那里。
墨香里住着昨日的历史,住着我慈爱的祖父和那远去的童年,也住下我鼻尖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