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薺菜往事 ☉王宇秀

 

北美華人超市裡看到有賣竹筍了,馬上想到燉一鍋醃篤鮮,喜得我眉毛蹦到額頭,趕緊拉住徑直往前走的老公,餵餵,你看呀!他頭都不回說,你都不看啥價錢?我一看:$7.99。原來他是佯裝錯過呀。到底男人比女人深沈。是啊,燉醃篤鮮可不是幾根就夠的,起碼得半鍋筍才夠味,把外皮一層層剝掉剩下那小小的筍心,得買多少啊?我一時算不清,靈機一動,不如把竹筍當冬筍,炒盤薺菜冬筍,買個三兩根就夠了呀。老公就說,哪裡有薺菜?你是沒啥想啥!我無話可說,可鼻孔里竟滿是薺菜帶著泥土的香氣,揮之不去。

說起薺菜,在所有蔬菜里,是我的最愛。可惜移民來北美就再也沒吃到過小時候的薺菜了,只有一回在美國的同鄉朋友家裡。那天早餐,朋友居然心血來潮問我要不要吃薺菜餛飩,正是夏日炎炎,哪來的薺菜?朋友拉開冰箱拿出一個牛皮袋子,我伸頭一看,那些薺菜裹了一層霜似的縮成一團,可憐巴巴的。我努力嗅了嗅,鼻子都吸出風聲了,還是沒聞到我曾熟悉的薺菜的香氣。而那一刻,就像放電影一樣閃回到童年吃好婆的薺菜餛飩。

小時候過了春節,家裡有好些天要吃春節的剩菜,吃膩了那些魚肉葷腥,就盼著好婆「裹餛飩」。蘇州和上海一帶方言,餛飩不說包,說裹。平時大部分季節里,大餛飩就是青菜拌豬肉餡,只有短短個把月,青菜得以換成薺菜。那是大餛飩最美味的時節。若是跟蘇州人或上海人說起大餛飩,他們一定不說青菜餛飩,而說薺菜餛飩。記得張藝謀拍上海故事的電影《搖啊搖》上映時,嗲嗲的小姑娘們吐槽:小辰光沒有吃過薺菜餛飩的人,哪能拍得好上海故事?

宋代詩人辛棄疾有詠薺菜詩句 「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正道出薺菜作為野生之蔬,先春而萌的可愛,因此民間也稱之為報春草。儘管在蘇州城裡是看不到薺菜在溪頭報春的綠意,但好婆從菜市場里拎回來的一籃子薺菜,便是拎回來了田野里的春意,散髮著特有的泥土香氣,令我總是忍不住把臉扎到菜籃子里。接著,撿薺菜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我身上,用小剪刀剪掉那些帶須須的根。那時江南人的家裡沒有暖氣,掛在屋裡的毛巾都凍得硬邦邦,薺菜不比菠菜,一籃子撿下來,小手凍得像胡蘿蔔,放在嘴上哈老半天,可心裡還是喜滋滋的,因為薺菜餛饨的美味已经在舌尖上打滚了。等到馄饨氽到沸腾的水面上,看好婆一边挥手赶着蒸汽,一边数著漏勺里舀出的餛飩,我就端著碗身上有米粒凸起的青花瓷碗,等著薺菜餛飩落入。每每吃飽了,必扯著好婆的衣袖再討兩個,吃到肚脹,嘴上還不肯罷休。

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去田野挖薺菜比吃更有意思呢。

七十年代,做醫生的父母被政府派往伏牛山區支援「三線「建設。家門口就是山野,有許多野菜,包括薺菜,當地人叫「薺薺菜」,但他們並未識得其美味,主要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烹調薺菜。他們更喜歡灰灰菜和馬絲菜(馬齒莧),因葉子長得像瓜子,故又稱瓜子菜。我也學著當地人採回家做涼拌菜,但沒有一個堪比薺菜的美味。一到年三十那天,母親就叫我去挖薺菜,晚上年夜飯有一道薺菜炒年糕和薺菜炒冬筍都等著用呢。冬筍和年糕則是上海的姨媽和蘇州的好婆阿爹(祖父母)從郵局寄來的,好在薺菜可以就地取材。那時家教甚嚴,出門玩耍,母親都是卡著鐘點的,故每每得了去挖薺菜的令,一如小鳥出籠,母親就追出門喊,早點回來,別一出門就丟了魂靈!半籃子夠年夜飯就好了。鄰居們就笑母親,哎呀,大過年的,還讓孩子去挖野菜?母親就笑答:呵呵,憶苦思甜嘛。

離我家居住的職工醫院家屬樓區不遠就是一個農場。農場有大片麥田,長在麥田裡的薺菜又稠密又茁壯。備戰備荒那年冬天,阿爹好婆帶我和表弟從蘇州逃難似的躲到無錫鄉下外婆家,我曾跟外婆學得認識散葉薺菜,那是比好婆菜市場拎回來的薺菜香味更濃郁的一種。這種薺菜貼著地面生長,葉子羽狀展開,形似百腳,葉緣皆鋸齒,葉面上的深紫色像是冬天小孩子臉上的皴。農場麥田的田埂邊上最容易挖到這樣的「皴臉」薺菜,而挨著麥苗處則是葉色淺綠的板葉薺菜,葉面嬌嫩,像是從不曬太陽的臉。這天,農場職工都貓在自家忙過年呢,不用擔心有人來驅趕小孩子。我挖了滿滿一籃子拎回家。不過母親捨不得像好婆那樣把薺菜剁碎了做餛飩餡,一籃子薺菜剁碎加鹽擠掉水份,就一點點了。母親過日子是細水長流的,這一籃子薺菜,她翻著花樣,可以吃到初五初六呢。除了薺菜炒年糕和薺菜炒冬筍,還有一道薺菜肉絲豆腐羹。

說到薺菜肉絲豆腐羹,我就無比懷念在無錫外婆家,把這道羹當點心吃的那些大雪的下午。

那時候的雪片真的是天上飄下來的鵝毛,它們軟軟地落滿長根公公的油布傘。我記憶中的長根公公永遠是冬天的樣子,戴頂高高的筒子帽,穿著自家染的月白色的布製成的袍子,腰間束著一條打了裙褶的圍裙,把寬松的袍子扎出造型,讓我想起小人書里「東郭先生」的樣子。在好婆、阿爹還沒有帶我和表弟到鄉下「備戰備荒」之前和外公離去後的日子里,外婆遇到力氣活兒,一定是長根公公跨過一座連接兩座村莊的的小橋趕到幫忙。

落雪的下午,總是在外婆剛剛煮好薺菜肉絲豆腐羹的當口,鐵門環扣響了門板,我們坐在客堂里的一圈人都知道是誰來了。拉開半扇門,就看到長根公公一邊在門口跺著腳,一邊把傘上面的鵝毛抖掉合攏起傘,跨進門來,跟阿爹抱拳,並不在乎外婆在一旁嘟囔他專會撿點心燒好的時候來。外婆每次都嘟囔,但若是長根公公該到的時候還沒到,她就會拉開門說,看看雪停了沒。

長根公公在藤椅上和阿爹都坐定了,外婆和好婆倆人就把熱氣騰騰的薺菜肉絲豆腐羹一碗碗端上來,並不是端到八仙桌上,是端到兩個男人各自手中,他們的藤椅之間有個矮方幾。我和表弟倆人趴在另一張小方幾上吃自己的。外婆繼續端上配薺菜肉絲豆腐羹的糕團茶點,或者小籠、湯包什麼的。長根公公和阿爹吃得熱乎,聊得也熱乎,只是我現在完全記不得他們聊了什麼,只記得外婆和好婆幫他倆各自都續了第二碗,只記得那碗里冒出的熱氣在他們談笑風生的臉上裊裊婷婷。

外婆家的灶披間煙囪直通屋頂,煮飯時要一邊拉風箱一邊往爐膛里添稻草。我最期待揭開鍋蓋、熱氣蒸騰的那一刻。這道薺菜肉絲豆腐羹的流程,我是看了許多遍了:外婆把煸炒過的肉絲和切成小塊的嫩豆腐倒進鐵鍋的滾水里,加上佐料,再放入切碎的薺菜,把調好的粉芡倒入鍋里,邊倒邊攪拌。薺菜的點點綠色鑲嵌在白色的豆腐之間,煞是好看。外婆說這叫翡翠白玉羹。長大以後讀書讀到陸游贊薺菜的詩句「長魚大肉何由薦,凍薺此際值千金」,就想到外婆的翡翠白玉羹,還真不是吹牛呢。

在阿爹好婆和表弟回蘇州以後,我暫時留在外婆家。那時我覺得除了外婆,長根公公就是最親的人。他帶我遊玩時總是讓我騎在他脖子上,那樣就能看到遠處的那個平時要走幾里路才能到達的小學校。可是,外婆就不像好婆和阿爹在時每天做翡翠白玉羹了,長根公公也不再每天下午來了。當然,鵝毛大雪也停了。

我一直覺得那些下鵝毛大雪的日子比沒有雪的日子要溫暖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