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母亲河初探 ☉张燕春

 

近日西方友人自長江旅遊歸來,盛讚長江之美,我明白,由於文化

及出生背景不同,她眼中的長江必然與我記憶中的母親河迥然不同!

我是生在漢口的蜀女,川、鄂兩省,不但有長江穿流而過;令人心

馳神往的美麗三峽更在其間,我以他們為榮,所以心理上自認是長江邊上的女兒。我在襁褓中抵台,雖不曾目睹長江的雄偉,然而自文學古籍上,早已神遊長江無數回。哼唱「我住長江頭」「楊子江」「龍的傳人」這些歌曲之時,我總是帶著孺慕的情感唱完它。

九七年十月中旬的一個機緣,是我得以在三峽改頭換面之前,往訪夢寐中的大江。由於時間限制,我只能參加三峽三日精華遊,行程除了遨遊三峽以外;還包括到支流的神農溪上漂流一日。

十月十六日晚間,我們在葛洲壩上船,船停江邊過夜,由於興奮加上疲倦,一夜不曾安眠,次日在遊輪緩緩移動聲中醒來,我迫不及待地梳洗完畢,直奔三樓甲板與長江正式相見。

在似輕紗撫面的薄霧中,晨曦初現,長江水如實如幻地在我眼前奔流而過。兩岸高聳如天壁的青翠山蠻,隨著迂迴江水,像一幅幅空靈、秀逸的山水巨畫,在兩側神奇地鋪展開來。

遊輪逆水而上,先遊瞿塘峽至奉節,然後回頭順流而下,再從瞿塘峽依次遊巫峽、西陵峽。瞿塘峽不長僅八公里,但山勢在此都特別雄奇險峻。猶如鬼斧神工的夔門,恰如鎮守三峽的山門,浩浩江水在此受阻激起滔滔白浪,破門而出的水勢,洶湧澎湃蔚為奇觀!

船在有千古雄關之稱的白帝城泊岸,眾人拾級而上,在托孤堂裡,默然觀賞劉備病危托孤的一幕。栩栩如生的蠟像,將各人臉部的表情,及悲傷、緊張的氣氛,全都細膩刻畫出來。想到人神共泣、千古傳誦的前後出師表;以及杜甫「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的句子,我早已忍不住熱淚滂沱不能自已了!觀星台乃明清所建,是以前孔明夜觀星象,以定軍事大計的位置。責任艱鉅工作辛苦、心情沈重的孔明,離當年淡泊寧靜的心志愈行愈遠,隱顯之間的一念之差,就決定了他完全不同的命運,嗟歎之餘令我在此徘徊流連,久久不忍離去。武侯祠前,我恭敬地向這位人格、氣節與日月同光的完人致敬,出將入相的諸葛亮是古今知識分子的典範,良相佐國不遇賢君,壯志未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悲憤和無奈,如何不使岳飛等後世英雄們同聲一哭

。再前行不遠,則見桃園三結義劉備、關公、張飛的造像,他們義薄雲天、

肝膽相照的事蹟,後人永誌不忘。

過了瞿塘峽,我們進入詩情畫意的巫峽,巫峽長四十公里,江邊群峰林立,巴東山上的村野人家,將能用的平坦山地,全植成一畦畦綠油油的莊稼,偶有著紅衣的土家族人在一片蒼翠的綠毯中移動,那一點紅,份外醒目有趣。我背倚欄杆,遙望寬闊耀金的江面,雖見水勢平緩,然四下皆有不可勝數的漩渦,滾滾而來之狀像極沸騰中的開水。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宋玉神女賦中為人千古傳唱的這兩句詩,寫活了他虛構的人神之戀;也為天下曾經愛過、或得到過如意境界復失去的人們,貼切地道出他們的心聲。站在神女峰下,自外觀上,我看不出它與其他山峰有何特異之處,不過,徜徉在宛如仙境的山水之間,添段淒美神話,的確像靜謐的山水畫中,加上老人騎驢探幽或雅士持杖觀瀑,同樣有畫龍點睛之妙。

船在秭歸未作停留,因眾人皆知此乃愛國詩人屈原的家鄉,心情不自覺地肅穆起來。「秭」音紫,湖北話即姐姐的意思,當年屈原含冤受辱返回故居,與他相親的姊姊特自外地歸來,安慰憂國憂民卻遭流放的弟弟,當地人為紀念這事,將此地更名為秭歸。屈原雖葬身汨羅江,鄉親仍為他在故鄉建立了衣冠塚,日後成了文人墨客憑吊賦詩之地。

晚上船泊江岸,人聲漸息,唯有撲通水聲劃破寧靜。我披衣臨窗獨坐,只見艙外夜幕四合,天際星星、江邊漁火、和岸上燈光渾然一片,早已難分孰是天空孰是山水了。想到這幾天,自己正身在廝殺慘烈的三國古戰場上,不禁百感交集恍如夢中一般。有宇宙宏觀的蘇軾在赤壁懷古詞中道出:江山依舊如畫,而千古風流人物英雄豪傑,今安在哉?人生夢一場。法雲寺妙境長老曾說一則故事,與蘇軾之詞有異曲同工之妙:四川一富豪與官家為鄰,兩家之間欲築一道牆,卻為三尺之地相持不下,官家家人急向在京為官者告狀,不久回信上說:千里傳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歲月如白駒過隙,人生在世何所爭?何所得?何所失?能不達觀嗎?不知思緒馳騁了多久,只見霜露漸濃,我和衣而臥,在心中彈奏的(漁舟唱晚)古箏聲中,逐漸睡去。

次晨,我們登岸乘巴士到神農架上的神農溪漂流,十六人一組,扁舟上除了遊客以及兩名著草鞋、穿短褲、打赤膊的船伕以外;還有一位能說善唱的土家族導遊小姐,她告訴我們,神農溪顧名思義是一個百草入藥的好地方,此地除了多白蛇、白羊、白猴等白色動物,還有一種在山間穿梭飛舞的黑羽靈燕,其翅膀內側有一抹鮮紅色彩,傳說見者吉祥,每見靈燕在江面斜刺飛過,眾人就一陣騷動。

神農溪之於長江,有如待字深閨人不識的千金小姐,非同於長江忽而雄偉豪邁;忽而儒雅秀逸的丈夫氣慨。它凝聚天地精華、稟賦山水靈異而永不老去。狹長蜿蜒的溪水,清澈見底倒影如畫。沿崖邊開鑿的古棧道和令人費解的懸棺,讓我們不得不為古人的智慧和毅力所折服。導遊婉轉清亮的歌聲在青山翠谷間引起一陣陣的迴響,她鼓舞大家唱歌,盛情之下,我也興致高昂的放聲唱了一首山歌,讓自己在這好山好水中間忘我片刻。導遊建議眾人不妨濺些滋養百草的神農溪水在臉上,感覺一下它的冷冽並希望帶來好運和健康。潺潺溪水中,只見圓滑石子;不見水草魚蝦,看來實在清甜爽口,教人真想淺嚐一口。王安石當年要東坡居士藉南遊之便,取一罐長江中游水回來沏茶,東坡因貪戀江上風光,到了下游這才記起,不得已著人盛了一罐長江下游水回去交差,未料王安石一試,即知此乃冒牌貨。我猜想王安石所指的長江中游水,莫非就是神農溪或小三峽中的山澗雪水了。

小舟在高與天齊的連綿絕壁下行行復行行,我們悠然漫遊在山光水色的畫廊裏,船行間常是山重水復疑無路,轉個彎就又柳暗花明了。真是樂趣無窮。導遊說四、五月是遊江的最佳季節,那時江上和風舒暢,岸邊春花燦爛美不勝收。船行到一段淺水處,船伕躍下水中,一前一後縴拉著船隻,他們瘦黑的背脊上勒著繩索,低頭使勁的模樣如牛拖車,令我坐立難安,導遊一邊幫他們一邊回頭叫我們坐穩以免翻船,好在那段水路不長,七彎八拐船就順暢了,我們在出口處與長江主流會合,這時的長江水,因三峽水壩施工故,混濁不堪比泥漿略微好些。

跳上等候多時的遊輪續遊西陵峽,西陵峽峡長六十六公里,江面寬流速高,亂石如林險灘最多,稍有不慎極易翻船,近年許多大礁石均已炸平,現在行船僅有驚無險,水壩竣工後水位將提高一百七十米(約五十層樓高),江邊許多城市、文化古蹟和自然生物珍貴植物,均將深埋水中不見天日,所以放眼望去,山邊盡是人去樓空的廢墟,若干年後,長江之上縱然清風明月依舊,卻減少了它原有的瑰麗氣質和深度;以及人文的自然的無盡寶藏,後人如何能發思古之幽情?最多只能手持古籍望洋興嘆罷了,看透世情的長江,,或許會豁達地說:這就是無常吧!

三峽之遊即將在次日結束,我們均早早就寢,曙光才現,友伴們已備好相機,在甲板上等候獵取鏡頭,我則目不轉睛地將一幕幕長江在腦海中存檔,做為日後為學生、兒孫講古之用。

江輪到此已遊遍三峽勝景,隨即掉頭轉向來時路急駛。這萬里長江上,處處是古蹟和名勝,雖然有名詩人、詞人留下不少傳世的美麗篇章;和書法家的墨寶,但也留下平凡如家父者的足跡,半個多世紀以前,抗戰軍興,家父隨軍匆匆渡江,心中僅有變色的山河、危殆的家園以及保疆衛土的決心,對迷人的三峽簡直無暇多顧,風景不殊心境各異,佛家說境由心轉一點不假。江面上時有其他遊輪、魚舟擦身而過,我們彼此揮手示意,想到不久將與長江作別,再見不知何時,縱使相見有時,我仍識得伊否?思之,心中不覺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