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遊絲亂入簾，夕陽更添酒家簾。
粥香飭白清明近，鬥挽柔條插畫檐。”
那日讀到宋代詩人這首《楊柳枝》，才知古人也喝粥。如果沒有理解錯誤，酒家也售粥。不曉得那遠古時代商家和如今的是否也有相似之處？
記得廣東沿海城市的小型早餐鋪粥琳瑯滿目，應有盡有：皮蛋瘦肉，豬肝，海鮮，生滾牛肉，及第還有艇仔魚片白粥等等。墻上張貼著狹長的彩色紙條上寫各式粥名，門口翻滾著粥的大鍋旁，擺放著任意添加的各式新鮮菜蔬配料。那熱騰騰的氣息仿佛也在招呼晨起的顧客。或是上檔次一些的酒樓廣式早茶裏，粥的選擇品種卻沒有那麽多了。指著菜單點，常見的品種會混雜在工作人員小推車的各式茶點裏任取。再或是在氣勢頗大的專營粥店，沒有冬天的廣東四季都很活躍，粥不分白天黑夜地飄著獨有的清香。看着寬敞的大廳，明亮的燈光，喧囂的人群，不由心生迷惑，原來再普通不過的粥也可以裝點得如此輝煌？
我忍不住跑到網上搜尋一番粥的前生後世，發現粥至少有五千年的歷史了，可謂淵源流長。四千年前主要為食用，兩千五百年前始作藥用。南宋著名詩人陸遊也極力推薦食粥養生，認為能延年益壽，曾作《粥食》：“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这首诗將世人對粥的認識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讓我覺得平淡無奇的粥頓時高大上起來。
我與粥的淵源頗深，當年不到一歲還未斷奶被帶到了外婆身邊，那時生活條件差，奶粉只是偶爾才可以買到。於是我就開始了喝粥生涯。好像開始是純白粥，然後稍加一點白糖的甜粥，再後來用醬油，添香噴噴的麻油。不知我當時喝的心情，反正到我六七歲看別的小小孩喝粥時，覺得那是一種難得美味。我也就那樣喝著粥長大了，而且長得個子極高，我应该是粥的確養人的很好实例。
我年幼時頗瘦弱，經常感冒傷风。一咳就是很長時間，吃下去的東西也基本咳吐了，胃口更是不好。外婆着急，就熬稀稀的粥，加糖，甜甜的，絲絲入心。那時的爐子要生火，熬粥小火還要時時看著，不是件容易事。現在想來，都不清楚外婆是如何做到我喊餓時就端上熱氣騰騰的粥的。朦朦朧朧的記憶裏外婆總是背影，在厨房灶台前不停地忙碌，那畫面被我定格成生命裏最幸福的場景。
長大后喝粥的機會少了，因爲家鄉的粥選擇很少。基本都是白粥，要不扔點綠豆，青菜葉或者紅薯，我不喜歡。加了菜的粥我眼裏不仅卖相上不倫不類，味道也是難以下嚥。只是偶爾早餐時就著油條喝點白粥。雖然爐火是方便了，但早餐卻基本都是外買的。粥還是粥，但少了家裏獨有的味道。
大學畢業初到廣東，發現簡簡單單的粥，居然給整出了層出不窮的花樣，甚是驚喜。那感觉仿佛遇到了知音，也为粥感到庆幸。有一段時間把我在的小城的粥店每一家都光顧了，每一款都细细品尝。在心裏還认真做了個點評和排比。曾經一度非常遺憾，沒有讓外婆也嘗遍這所有粥的滋味，想象中外婆應該很欣喜，如看着我长大一般。
只是我的熱情期并沒有持續很久，就慢慢淡忘了，畢竟廣東的美食太多太多。還有一個原因是正巧家裏的另一位是不喝粥的，幼時家境貧寒的他經常吃不飽飯，家裏的晚餐老是一鍋白蘿蔔粥。沒有其它菜餚難吃不説，吃了人半夜肚子還會脹氣難受。所以他對粥是厭惡至極，連眼角餘光都是吝嗇的，不肯給與。不管我怎麽解釋説明，希望他相信廣東的粥是與衆不同的。我也曾經精心準備著配料，即便白粥也会端上精致的花生米小咸菜陪衬，有時還讓粥和龍蝦聯袂演出。但他依然巍然不動，連嘗試一下都不肯。
“誰人問我粥可溫？”這種溫馨細節從沒有出現過不説，學理工科的他似乎也不需要此樣意境，粥還因此正式退出了我傢的飯桌舞臺。只是有時單獨在外就餐時我会點上一碗粥，和記憶裏味道不同的粥。
移民北美后，尤其时初搬到夏洛特小城，没有华人超市和酒楼。这里西方人都不知粥为何物？更别说他们的餐馆里售粥，粥于我忽然閒变得極其奢侈起来。失去了尤為可貴，人和事皆是如此。我开始热烈地懷念可以任意喝粥的時光。
隨著小孩子的到來，我本來以爲粥有應運復出的機會。事實證明是我奢求了，北美幼兒的各式輔食到處有賣，品種多得數不過來，喝著洋奶粉長大的孩子中餐都不怎麽愛，自然更無法和我結成同盟去喝粥。我很努力地嘗試過，家裏的粥依然無人問津。粥還是囘不到我傢的餐臺。
可重新再喝粥的我卻放不下了，隔點時間不喝我就異常想念，粥仿佛又囘到了我的年幼時代，必不可少。不过不再是廣東讓人眼花繚亂的那些，而是純白粥，那熬的火候正好，不稠不稀，軟軟的米粒又未到糜爛的中間境界，喝上一口，頓覺：“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只是讓我鬱悶地還是無法分享。異國他鄉寬大的西式厨房裏，我經常一個人熬一個人喝。喝著喝著，年少的往事就像電影鏡頭一樣一一閃放。我親愛的外婆就那樣在不遠處慈愛地看著我。喝著喝著也會想起蘇東坡那句：“人間有味是清歡”，不曉得蘇居士寫這詞句是不是歷經磨難之後發自内心的感慨，但的確印證了我漂泊多年的體會。那個時候天地萬物仿佛都不存在，只有眼前這粗碗的清粥，心中也是雜念雜事皆無，平靜得如大雪后無人的村莊。
很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喝的不是粥，而是一份思念，一份感懷，一份歲月回不去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