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茔——黄土遮雨,墓碑挡风,可谓之幽居。
豆腐——各地都有,但还是外公做出来的最香。
浸豆与噩耗
我已经记不清,但外公肯定讲过——黄豆,夏天该浸泡多久,冬天又该浸泡多久,才能粒粒饱满,出浆率最高。
六年前的冬天,医生说三个月,是外公剩余的最多阳寿。外公躺在病房里,决定回家过年。除夕那天,外公居中站着,我们第一次照了全家福,他笑得最灿烂。除夕那夜,外公坐在门口,看了许久的烟火,他说真漂亮,跟木柴凶猛燃烧的火焰一样。
我虽记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浸豆,冬天需要的时间比夏天长。外公与黄豆打了一辈子交道,以致连命都有点像。外公熬过了冬天,在来年的六月,抽完一根烟后,才不得不松开手中一直紧握的一粒黄豆。
黄豆落地,人归黄泉。黄豆与外公相伴五十年后,还是分道扬镳了。
磨浆与入棺
外公十六岁开始做豆腐,磨浆用的是石磨。我十六岁时帮外公做豆腐,已换成电磨。生产力的进步加速了黄豆的裂解,不再是细浆长流,取而代之的是哗啦啦的不到一分钟。有时候我会将外公的去世归咎于时代:是不是更迭太快,才让外公还未及古稀,便匆匆入土。
黄豆浸泡后,体积变大,磨出来的浆液,乳白中略带微黄,无味中散发清香。外公重病后,却日渐消瘦,岁月将他的肌肉一丝丝磨干,将他的血液一点点蒸干。这不是一个肉眼可察觉的过程,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结果。
当黄豆成为液态的豆浆,便入锅。当外公成为了僵硬的躯体,便入棺。
烧浆与祭奠
磨好的豆浆在三口半米余长的大锅里享受着烈火的锤炼。烧第一把火的是外公,在午夜的十二点半。离火源最远的第三口锅最先有异动,外公一声令下:撤火。我戴上帽子,舀起一瓢冷水就往旺火里面甩。
烟尘四起。
不够。
再来一瓢。
还不够!
简单,那就再来一瓢。
够了!!
我按捺住手中蠢蠢欲动的第四瓢冷水。
豆浆已热,明火已灭。看向灶口,木柴表面覆盖是一层湿漉漉的暗黑。可是没过一会儿,内部的红渗透到表面,被冷水淋过的旺火整体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暗红色,温暖而不灼人。一如外公躺在棺椁里,脸庞不经粉饰,我不觉得阴冷。相反,外公慈祥的样子,令我感觉温暖不瘆人。我从容地再送外公三炷清香,熟练地再奉献三个响头。
于是跳出这样的画面:外公光着膀子,用蒲扇轻扇锅面。竹棍越过锅底,一端进从另一端出,挑起的豆油后便插在墙缝中。豆油在热浪中轻微招摇,将灯光轻轻晃动,恍惚了时空。
于是衍生出两种解释:一、这是一种问好——黄色的豆油向黄色的皮肤;二、这是一种致敬——光滑向褶皱,新生向苍老。
一碗热豆浆配上一张湿豆油——早餐——在启明星还未醒来之前,就已经躺在外公和我的胃里,支撑我们的生命。
出浆与出殡
用一个木桶将豆浆从三口铁锅里转移到一口大陶瓷缸里的过程,谓之出浆。将外公一人从家里由八人抬往青山,谓之出殡。
出浆的过程需要力道。从锅到缸,距离虽短,可一旦泄气,就功亏一篑,浆洒满地。抬棺更需要苦力,虽然是八个人抬一个人,但外公的一生实在太重。他磨过的黄豆何止十万斤,他出产的豆腐何止百万块,他给我带来的温暖何止千万秒。
点浆与入土
豆浆能不能成为清清白白的豆腐,点浆至关重要。外公的点浆技术在小镇上排名第一,加卤水的时机与剂量都把握得炉火纯青。外公带过的徒弟,出师后另起炉灶的时候都干得风生水起。
点浆的时候,外公最认真,眼睛直盯着浆面,一边胸有成竹般倒入卤水,一边小心翼翼地搅动浆水。直到他心目中觉得分量恰好,便停下来,等待豆浆凝固。
豆浆是会凝固,但时光不会。
当一锹锹的黄土浇盖外公的棺木,试图掩盖他曾活过的证据。我把这一幕幕倒放,回到外公点浆的种种瞬间。我凝望着他认真的表情——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一如既往地认真,而我突然泪流满面。
成型与落定
当豆浆遇卤水凝固后,便用白布包裹定型。将包裹好的未成型的豆腐分三层,用木板隔开,使用杠杆加压。半个小时左右,便可以将白布揭去,豆腐成型了,方方正正。
外公一辈子做人堂堂正正,做出来的豆腐清清白白。通过被煎、炸、焖、煮,豆腐滋养了我的生命。
当墓碑被立起,死亡被定论,在现实中,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可豆腐没有消失,但印刻有外公纹路的豆腐却随着外公一同销声匿迹。
还有一些想要写出来的话。在磨浆的过程中,浸泡过后的黄豆,大部分成为豆浆,小部分成为豆渣。豆渣不仅可以吃,也可以用来当做鱼塘饲料,还可以用来清洗类似猪肚猪肠里面的脏物。
豆浆是黄豆的血液,豆渣是黄豆的骨头。外公说过,如果是火化,他愿意把骨灰撒入山泉,与黄豆一起,被做成豆腐。
清明成佳节
我回忆,是想知道死去的人是否还活着。我书写,更是为了证明活过的人依旧还活着。比如:外公;再比如:外公。
我出生的地方叫太子镇,我的外公叫李相伙。太子豆腐,无论谁做,都很好吃。而能在我的记忆里留香的,只有外公和他做的豆腐。
在梦里,我见过外公一回。他说:小孙子,清明节来看我的时候,记得带一两黄豆、一根木柴、一碗山泉。
因为梦境过于真实,下个清明佳节,我准备按照他的要求,将他所要带过去。如果下一次还能相见,外公肯定会还给我一杯豆浆,一张豆油,一块豆腐。
黄豆与外公,他们终将殊途同归,以后他们相伴的日子远不止五十年。一想到这,我便泪中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