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三等獎】香魂 ☉陳曙萍

 

清晨六點多,天色還沒亮透,公公就騎著他那台老爺摩托車去了市場。

那是我婚後的第一個清明,先生在對岸工作沒有回來,公公在幾天前就交代我,清明這天要準備祭品去祠堂祭祖,還要去開台祖的墓園掛紙。掛紙?我一頭霧水,經公公解釋,依傳統,掃墓時,要將一疊黃紙壓在墳頭上,表示這是有主的墳墓,子孫已回來祭拜過,叫做掛紙,所以美濃客家人稱掃墓為掛紙,現已簡化成將紙祭貼在墓碑上。客家習俗,掛紙的日期通常訂在農曆二月起至清民節前,時間拉長以方便出外謀生的游子抽空回鄉。在娘家,清明掃墓,母親打點好一切,我從未過問,所以這件事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領域,需要準備哪些祭品?有無特殊禁忌?我毫無頭緒,就像要求一個不懂音樂的人去寫一首曲子那般困難,幸好公公通情達理,說要自己買食材回來,再教我如何烹飪。

我在廚房做早餐,公公拎著兩大袋東西進來,腳上踏著南部人習慣穿的夾腳拖鞋,步履有些沉重,他因糖尿病造成下肢動脈血管栓塞,血氧供給不足,腿部肌肉漸漸萎縮,走路愈來愈吃力。我快步上前接過,一袋裡面裝著兩束香、一些銀紙、一串鞭炮和兩瓶米酒,另一袋是食材,兩大塊五花肉、兩隻雞和兩條肥碩的吳郭魚,還有幾個紅色塑膠碗裝的發粿。我將食材清洗乾淨後,公公取一個大湯鍋,將一隻雞的腳從屁股的開口出塞入腹中,與一塊五花肉一起放進鍋裡,加水至食材完全被淹沒,開火煮至沸騰後關小火,然後取一平底鍋煎吳郭魚。他說,祭祀用的三牲最重要是外觀,雞煮至大半熟就可撈起,切不可煮太爛,雞皮才能保持完好無損,五花肉要保持彈性,煎魚翻面時要特別小心,不能將魚皮弄破。公公拿出三個紅色、圓形的大塑膠盤,將煮熟的食材盛入盤中,放進籃子裡,上面蓋一塊紗布。我將另一份三牲放進冰箱,因為去宗祠祭祖的時間是下午。

早餐開飯前,公公拿出一個餐盒,每樣菜各裝了一些。陽光布施大地一片晶亮,我隨公公來到家屋後面的山林,通往山林的路雜草叢生,應是許久無人經過,撥開雜草,穿過樹林,來到一處空地,兩座墳並列一起,公公先割除墳上與四周的草,然後拿出帶來的餐盒,放在右邊墳前,倒一杯米酒,點燃一隻香,插在墳前的土地上,又拿出帶來的祭品放在左邊墓前,雞擺中間,雞頭正對墓碑,魚在左,豬肉在右,發粿放在兩邊,雞的前面放三杯米酒,再插三隻點燃的香在酒杯前。一切準備就緒,公公命我跪下祭拜。他說,右邊是弟弟的墓,幾十年了,每年清明他都會來看看這個唯一的弟弟,雖然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卻是他非常疼愛的弟弟,只可惜兄弟緣淺。他還記得那天,也是這樣艷陽高照,可家裡的空氣彷彿結了冰,弟弟在電線桿上施工時不幸滑落,送醫不治。父親去殯儀館打點喪事,母親坐在門口的藤椅上,呆呆地看著前方,往日眼眸裡敏銳、靈動的光消失了,彷彿結了一層看不見的膜,沒有兒子的世界似乎不再與她有任何關係。弟弟是她唯一的親生骨肉,而他只是一個父親抱回來的養子,從小又體弱多病,讓她耗盡心力,她不喜歡他,覺得他是一個甩不開的包袱,無論他如何乖巧都無法取代弟弟在她心中的地位,她看著弟弟那關愛的眼神是他想要的宇宙。弟弟總是故意貼近他,像個小跟班,母親給的一切都拿來與他分享,如一股暖流,不斷去溶解母親與他之間的冰冷氣氛。

弟弟意外身亡,族人認為不吉,不讓葬進家族墓園,只好葬在了開台祖的身邊。左邊的墓就是開台祖三兄弟的衣冠總,當年三兄弟渡海來台,在美濃開荒拓土,掙得豐厚家業,並在當地娶妻生子,不料在一次三人結伴回鄉的途中,葬身於大海,妻小收拾三人衣冠合葬於此。三兄弟走後,家道中落,風水師說此墓不祥,會吃子孫,這座衣冠塚就再也無人前來祭拜。時間流洗去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開台祖的故事在綿長的歲月輪迴裡被子孫遺忘。意外身亡的弟弟與開台祖應該算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弟弟走了,也帶走了家中的溫暖,母親豎起悲傷的高牆,拒絕他的關心,常常獨自坐在弟弟的房間發呆。父親終日酗酒晚歸,沒過幾年,父親也因病去世,母親變賣家中所有田產,帶著父親的骨灰離開了,從此杳無音訊。被母親拋棄的他也成了天涯淪落人。

香煙裊裊,我們又燒了一些銀紙,陽光穿透樹葉的縫隙點點篩落在墳上,孤單的開台祖與弟弟此時正感受著溫暖。

下午,我依著公公的教導準備好祭品,公公說,他是他父親這一房唯一的子嗣,以後若他不在了,這香火切不可斷了,每年的清明祭祖要延續下去。祭品要豐足,雞肥、肉大、魚碩代表豐衣足食,也代表對祖先的敬仰。

我隨公公來到祠堂,這是一間三合院式的美濃客家夥房建築,兩邊的夥房可供前來祭祖的族人茶敘,也可供出外回鄉的游子寄宿。正堂大門的門楣上掛著「河堂西」的牌匾,左右兩側書有「九龍世澤長/十德家聲遠」的門對,記錄了祖先的聲望與成就。西河堂是堂號,代表家族姓氏的淵源,客家先祖不斷遷徙,為了提醒子孫不可忘本,在自家門楣書上堂號,子孫可依堂號追本溯源。牌匾上的「堂」字為何置中,有其緣由,據說以前南部地區的客家聚落與閩南村莊常常為了水源的問題發生爭執與械鬥,於是六堆各地的客家人團結起來,組成自衛組織,相互支援,為了分清敵我,約定成俗的在自家門楣上做記號,將堂號的「堂」字擺在中間,以茲辨別。

正堂裡供奉著歷代祖先,供桌前有一個臨時擺放的大方桌,供前來祭祖的族人擺放祭品。我猶豫著是否要進入,因為有些地方習俗,女人不可以進去祠堂。公公說沒關係,現代社會男女平等,一些不合時宜的習俗也淡化了。我們擺放好祭品,方式與掃墓時雷同,公公點燃三支香,走去門口的埕上,埕上放了一尊大大的天公爐,爐、正門、祖先牌位在同一條直線上。公公持香對著天空鞠躬三次,把香插在天公爐內,再回到祖堂裡,捻香祭祖,向祖先介紹了我這個家中的長媳,上完香,在門外的金爐裡燒了一些銀紙,燃放鞭炮後,才收拾祭品回家。公公說,鳴炮是為了知會祖先,祭祀的宴席已結束,我們要告別了。

公公的身體日漸虛弱,腳下無力,需坐輪椅,每年的掛紙、祭祖都由我和先生打理,從不敢馬虎。幾年後公公不敵病魔摧殘,離開了人世,葬禮結束後,先生抱著牌位來到祠堂,要讓公公的亡靈入祠安息。祠堂中的執事擲筊請示祖先後,打開祖先牌位中空的夾層,取出一塊紅布和一本族譜,紅布上登記著亡者的姓名,族譜裡記載著家族全部的子嗣。執事在族譜中尋找公公的名字,可是沒有,父親名下只有一個子嗣,就是他的弟弟,原來他從未被父親認可為家族成員,他的亡靈會成為孤魂嗎?

先生在家中正堂立了祖先牌位,早晚一柱香虔敬膜拜,每年的清明掛紙、祭祖也毫不馬虎,是公公的遺願,也是先生的信仰。先生相信只要我們虔誠,公公的亡靈就能與他的弟弟和父親相聚,與祖先一起安眠。

祖堂裡香煙氤氳,我彷彿看見公公飄坐在煙霧上對我點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