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三等獎】岁月悠悠药草香 ☉张舟平

 

我们这地方,中医被人称作先生。这个称呼是专用的。有些地方称教书的为先生,我们这里的“先生” ,是指那些开中药铺给人瞧病的中医。

骆先生的药铺开在镇北街上,号“百草堂”。他药铺门前两边大书一联:“春夏秋冬,辛劳采得山中药;东南西北,勤恳为医世上人。”字是颜体,笔力遒劲。

骆先生的中药铺,临着一条卵石小街。他家是青砖瓦房,屋檐饰有卷草如意图案,房子古色古香,前店后院。店铺门板有七八块,进门是个曲尺形柜台。隔着柜台,对面置着一张医案,上面放着几本《本草纲目》《名医类案》《黄帝内经》等药典。书都有些年头了,像老人的皮肤,暗黄陈旧。柜台的内侧靠墙摆放着一排盛放中药饮片的的药柜,又称“百眼柜”。那一只只小抽屉中,存放着数百种药材,每个抽屉上都写了存放药材的名称,取起来十分方便。右边墙壁上挂着个褡裢,里面有银针、火罐之类的中医外科器械;柜台上一字排开十多个青釉瓷坛、白釉瓷瓶,里面装着秘制的外科散剂和膏药。另外骆先生还制作有一种专治风热感冒的散剂,病人都叫它“发表药”。有人感冒了,买几毛钱的发表药,一服就灵。

我和骆先生是忘年之交。有时候,我替病中的母亲去骆先生的中药铺抓药,最喜欢看他抓药的过程。每次他先把药方仔细浏览一遍,然后才开始抓药。他抓药时手法娴熟,令人惊叹。值得一提的是,他瞄一眼药方,就能快速找到相应的中药匣子。对于用量不太精确的药物,他仅凭手抓,基本准确。对于用量必须精准的药物,他会那样耐烦地放进一个叫“戥子”的小秤里称一称,添一点或减一点,然后将药倒入柜台上铺好的麻色毛边纸里,横折一下,竖折一下,熟练地包起来,用细细的麻绳扎紧,再写上几个诸如“饭后服用”,“葱须为引”等字,反复交代几句,递给病人。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患者的疼痛仿佛也一下减轻了许多。在骆先生的中药铺看他瞧病、抓药,谁都会赞同这样的说法:那给人看病、抓药的先生,本身也是一味中药啊!

骆先生家的院子收拾得挺干净。院当间长着一株老桃树,树下一石桌,围着三个石凳。青砖院墙下边,植着几竿苦竹。短墙之阴,立着一株老年的大叶芭蕉。靠近书房的地方,种着些月季、含笑、兰草、凤仙、菊花之类的花草。阳春三月,骆先生有时在桃树下品茗、吟诗。院中桃花,嫩红摇曳,粉艳动人心,似乎要把院子点燃。一会儿有人喊看病,他就去了前堂。回来,桃花树下石桌上,落着几瓣桃花,有两三朵飘进了茶盅里。他见了,不觉莞尔。端起茶盅,嗅嗅,轻啜一口,自言自语:“多乎哉?不多也。” 出了他家后门,是一条河。河叫良河,河边长着些欹侧的老柳树。骆先生有时会逮个空儿,从后门出去,拿一本线装的《陶渊明集》 ,坐于柳荫下,一壶清茶,可供他消遣半日。汪曾祺《钓鱼的医生》里有位中医王淡人先生,喜欢闲暇时带一只红泥小炭炉,坐在河边垂钓。钓上鱼来,刮刮鳞洗净了,就手放到炭炉上的小砂锅里,再加点葱姜作料,煮好了,便喝一口老酒,吃一口鲜鱼,优哉游哉。骆先生不像那位王淡人先生,他嫌良河里的那些草鱼、狗鱼腥味太重,从来都不会兴起钓鱼的念头,更别说煮来吃了。

骆先生有时出诊回来,天下起了雨,妻子会体贴地给他泡上一杯明前茶,端到书房。骆先生有一间专属的小书房。书房内有一架旧书。南墙上挂着一块木板刻印的对子:“花圃菜畦锄岁月,药炉茶铛炼春秋” 。书案上摆着一盆石菖莆,青翠逼人眼目。骆先生就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呷茶。屋外,满天爽着小雨。他打开一本线装的《宋词集注》,入神地看。一庭细雨,沙沙有声。这点淡泊的风雅,倒是和他的身份很相配。骆先生的妻子不久便到灶间去给他温酒。又去后院剪下一把雨润新茁的嫩韭,打两个鸡蛋,准备炒了给骆先生下酒。一时间,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亮蓝撩人情怀。此即小镇人家,亦有人间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骆先生其实算不上饮者,却有把玩酒盏自觉微醺的习惯。偶亦独酌于书窗,然酒甫沾唇就笑乎醉了——怕是醉于那种妙不可言的情境吧。

我结婚,骆先生曾以清人袁龙一首《南黄钟画眉序》小令抄在一张上好宣纸上,精心装裱后送来贺我新婚:“琥珀合欢杯,青黛红花麝香坠。正梅标三七,桃灼归。乳香细解丁香结,定心丸升麻甘遂。”

全文仅34个字的曲词中,竟有五分之三的字是中药名,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新婚燕尔的喜庆气氛。交杯换盏的喜庆酒杯,用“琥珀”、“合欢”两味中药名来形容,非常恰当贴切。用三味中药名描写了新娘的黑发(青黛)、头饰(红花)、耳坠(麝香),用三七表明新娘的年龄(21岁),用当归和羞怯灼热的粉面桃花,表露出她的思郎心情。“乳香细解丁香结,定心丸升麻甘遂。”用四位中药名,点名洞房花烛之夜,语辞戏而不谑,情思蓄而不露。言简意赅,情深意切。这用中药名作词填曲来庆贺新婚,确是独树一帜,别具一番情趣。

镇街上有个在本镇小学教书的刘老师,许是从大文豪鲁迅那里受到的影响,常人讲:“中医嘛,也就是个糊弄人!”这话传到骆先生耳中,他什么话都没说。

有一年,那个刘老师得了结肠炎。懂点医理的人都知道,这种病病程缓慢,反复发作,缠绵难愈。他去了镇医院、县医院,就是没法子根治。走投无路,厚着脸皮来找骆先生。骆先生倒是落落大方,在一张白纸上小楷字开出一剂方药。该方中的一味药材颇为独特:伏龙肝。伏龙肝就是灶心土,可治腹痛泄泻、便血。骆先生特意交代刘老师:“要挖取老灶台灶底中心烧得最红的那一块,才有效。”刘老师半信半疑,心想死马全当活马医吧。回去后,如法炮制,果然几剂痊愈。隔了两日,便送来一幅旌旗,上写:“妙手回春”。骆先生却悄悄收了起来。

骆先生写得一笔好颜体。每逢春节,街坊邻里都会找他写春联,他来者不拒。到了年三十这天,那些街坊的大门上全贴着骆先生写的春联:“百草霜天辞旧岁,迎春花开贺新年。” “爆竹传笑语,腊梅吐幽香。” 仔细看,没有一家的春联是重样的。骆先生给家里写的春联都是自述怀抱的,有时写的是:“ 腊梅映雪神州乐,山药防病万家欢。” 有时是:“花放杏林千枝竞秀,春来药苑百草争荣。” 那年街上有户人家老人去世,儿子在外地工作,回来奔丧,请骆先生写副挽联。他这样写:“独有痴儿渐远志,更无慈母望当归。”有点文化的人说这挽联写得贴切,不光字好,还应景,联里嵌进了两味中药名,妙极!

我后来因为写作的缘故,被安排到镇文化站。那时骆先生已过花甲,他的一双儿女都在县城工作,他的老伴也随子女去县城帮他们带小孩去了。骆先生舍不得离开祖上留下的那爿中药铺,依然留守。他一人独居,除了诊病、抓药外,兴来时添一碟花生米,就一壶老酒,读读古诗词,看看旧小说,日子倒也逍遥。

那年,我联合几个文朋诗友拟办《文聚》小杂志,知会他,他亦支持,捐了100元。《文聚》甫一出刊,我便送他一本请教。他很乐意笑纳了。我知他写古体诗,便邀他给《文聚》写稿。他起先拒绝,经不住我再三请求,在一张宣纸上抄给我一首《汉宫秋》 :“天高地黄,相思雁两行。莲子已老,桂月沉香。风冷夏枯草,拂手落花满裳。不见纸书,心飞度衡阳。薄衣轻粉,梦里无宾郎,但结丁香。泪如竹沥,血竭神伤。月光穿心,空枕一秋黄粱。”

字是好字,诗是好诗。巧妙地嵌入了几味中药名。诗名《汉宫秋》,也是一味中药,亦称剪秋纱或剪秋萝,石竹科,多年生草本。全草药用,解热、镇痛、消炎。骆先生这旧学根柢,了得!

后来,在那个桃红李白的春天,骆先生以老病之身,被居住在县城的儿女接走照顾。后院桃花不知故人已去,春来依旧寂寞地开,还有如烟的春雨,仍然低吟浅唱着,一如骆先生在书窗下,轻声曼语地在读陶诗。

我的过往与一个叫良恭的小镇有关。我记得小镇的卵石街道,老民居,河流和石桥,以及一些久远的味道——骆先生“百草堂”中药铺里,那些中药被分门别类装在一方方小木格内,它们一律有着漂亮得可以直接拎过来入画为诗的名字,宛如昆曲中花旦吐气如兰唱出的水磨腔,又似一阕唐诗宋词元曲小令。好几年过去了,“百草堂” 里那种清苦清苦的气味,仍留存在岁月的深处,散发着农耕文明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