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以前,我只知有「家」,不知有「族」。
家就是位於台北市安東街的一幢半木半磚平房,家人就是爸爸、媽媽跟三個哥哥。具體而親近。
當同學朋友提到大伯、尾叔、阿姨、表妹、堂兄……,我都沒有;當他們說暑假回阿公、阿嬤甚至阿祖家戲水摘瓜,我只能用想像力捕捉些許聲音影像的片段。
當然,我的爸媽並非石頭裡迸出的孫悟空,一定有父母兄弟姊妹,我也應該有從核心家庭擴大出去的旁系家族成員,可惜他們都只出現在爸媽的夢裡嘴裡、笑裡淚裡,從來沒住進我的心裡。因此,「族」這個詞始終空洞縹緲,唯一能提醒我海的那一邊或許還住著族人親人的,只有身分證籍貫欄上的幾個字──浙江省餘姚縣。
直到大學新鮮人那年某一天放學回家,連平素個性大辣辣像男孩兒的我,都感受到氣氛不尋常:一點緊張,一點興奮,一點隱密,還有爸爸嘴角一抹刻意壓抑的歡喜。媽媽照常準備晚餐,兄妹照常嘻嘻哈哈,黑狗照常在飯桌下躦來躦去討食。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左鄰右舍也熄燈就寢,我們被喚到爸媽臥室,昏黃燈光下,爸爸喉嚨裡擠出低八度音質,揭開不尋常氣氛的秘密──他收到大陸親人的來信了!
爸爸從一個標準航空信封裡抽出薄薄軟軟的一張紙,紅色水平線條墨色不太均勻,紙上的字我似乎認得又不認得,筆畫比較單薄簡略,字跡很輕,輕得似乎快要滑下來的樣子。
「春芳吾兄……」信的開頭這幾個字,讓我恍然大悟,我聽了這麼多年媽媽稱呼爸爸「春芳」,一直以為是暱稱,原來這是爸爸在故鄉的名字。他到台灣後給自己改了個洗掉土氣的名字,鄉里家族的人毫無所悉。
摩娑著信紙,爸爸解釋他半年前透過香港一位朋友寄信回大陸,原不敢奢望鴻雁捎來故鄉音訊,因此他邊讀信邊不斷自問:這是現實抑或夢境?
離家四十年後的第一封家書,價值萬金難抵。
從那時開始,爸媽的秘密成為我們家庭的秘密,每當來自中國大陸浙江省餘姚縣朗霞鎮天華村的信輾轉香港寄到,爸爸就會順著信的內容,跟我們講天華村符氏一族有個數千人的聚落,牽來扯去遠遠近近的親戚關係。而我的腦海裡也開始描繪一張家族樹的圖像,啊!我同學朋友們的那些大伯、尾叔、阿姨、表妹、堂兄,我也有,他們在海的那一邊。
經國先生晚年德政之一就是開放老兵還鄉,八十年代我的父母也搭上返鄉探親列車。原本我想隨行,怎奈當時任職報社記者,可能職業太敏感,申請被拒,抱憾無法親自體驗身為一個大家族一分子的歸屬感。
父母帶著金戒子、絲襪、收音機、長壽香菸……大包小包,轉機香港、上海回到餘姚天華村,當年那個遭劃清界線的國民黨軍官受到隆重歡迎;八桿子認親的人把小小招待所房間擠得水洩不通。七嘴八舌報告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安葬之處,還有祖屋已經破敗傾頹等等。少小離家老大回,用以淚洗面形容那幾天的經歷絕不為過,爸媽把身上所有的錢留下,請親戚重修墳墓,並承諾一定再回去祭拜。
父母回來後,詳細訴說故鄉種種,如同拼圖般,我在腦海裡一片一片把從小父母告訴我們的故鄉人、故鄉事連綴起來,「族」的模樣漸漸成形,也是那時第一次聽說我們符氏一族竟然還保留了一座老祠堂。
我對祠堂的第一印象來自電視或電影,家族中碰到重大事件,會請耆老來開祠堂,祠堂集維持公序良俗、調解爭議糾紛,甚至司法判決等角色。後來我慢慢了解,祠堂最早是古代儒家供奉與祭祀先賢的場所,經過數千年歷史演變,成為儒家倫理宗法制度的代表,延續著中華民族悠久傳統,也記載著家族的輝煌與衰落。台灣的祠堂基本延續自大陸,從不同「堂號」可以追溯祖先遷徙的足跡。目前海峽兩岸很多祠堂除了定期祭祖,也是社區活動中心,族人的婚喪喜慶與重大集會都在此舉行。可惜伴隨社會變遷腳步,人口分散流動,許多宗祠已經沒落,尊祖敬宗、扶貧濟困、興學文教等功能也式微。
父親1949年隨軍來台,舉目無親,與家族祠堂遠隔重洋,但從記事起,我就看過家裡有一塊厚紙板,糊上黃紙,正中間是父親用毛筆恭敬書寫的幾個大字──「符氏歷代祖先之位」。每逢農曆年除夕,他都會沐手更衣,請出牌位,帶領子女三叩首,焚香祝禱。裊裊輕煙,帶去異鄉遊子對家族的思念與愧疚。
世間事真的很奇妙,遺憾當年沒陪伴父母去尋根,當兩岸交流大門一寸寸打開,1995年外子竟奉派上海,帶著妻子女兒去展開人生最大的一次探險。
上海的家安頓之後,父母來探望過幾次,我也終於跟著回到餘姚,祭掃祖墳,見到嬸嬸堂弟、兩位小阿姨,以及其他親戚,聽父母鄉音不改與他們追憶過往,挨家挨戶輪流作客,吃大桌大盤的野菜河鮮,但我的家族印象還不圓滿,缺了重要一塊──那個傳說中的符氏宗祠。聽鄉人介紹,宗祠經多次大火及破壞,於今惟剩一塊木匾,正在集資原址重建,海外符氏子孫熱心捐獻。
說起來符姓在台灣很罕見,比較著名的大概只有作家符兆祥;反倒是海外符氏枝繁葉茂,尤其東南亞一帶,我在新加坡、馬來西亞、汶萊都遇過同姓人,基本他們的祖先都來自海南省文昌縣。
數年後,父親往生,高齡86的母親希望回餘姚告知鄉親,並代表亡夫祭拜歷代祖先。那次我陪她再去,宗祠已重建完成,被列入餘姚市文物保護單位。還記得我們跨過青瓦飛簷的牌樓,母親先帶我向供奉在正廳的三張畫像鞠躬,那是符氏的始祖。然後母女並肩坐在西廂房的廊下喝碧螺春,天井灑遍江南秋天柔和的日光,映照著硬山雙坡頂、油桐漆圓柱、木造網格窗,一派浙東民居風光,質樸而雅麗。
宗祠負責人殷殷招呼,他看起來大概70多歲,卻稱呼母親「春芳婆」,我這才知道原來父親在族裡輩分很高,依照論輩不論歲的傳統,村里很多人要喊母親太婆。
在我央求下,宗祠負責人娓娓道來符氏歷史,話說公元前240年,符氏祖先姬雅為國君掌管兵符,出任符璽令,後因官賜的符姓,成為符氏的受姓始祖。到了北宋時期,符氏鼎盛榮華,顏卿公九兄九封爵,五女三皇后;公元1002年,其孫君謨遷徙到餘姚天華村,繁衍生息。符氏迄今已有二千多年歷史,在宋版《百家姓》中排名第251位。
符氏一貫重視文化教育,在祠堂開辦子弟義學,我父親也曾是學生之一。有百年歷史的天華小學,其前身咸正小學就是符氏所創辦。
聽他說宗祠正在第五次重修族譜,並且將召開世界符氏懇親大會。父親在世時提過好幾次,他是符氏第48代,但沒說還有族譜。那次託母親的福,能夠在一頁一頁線裝紙中搜尋到祖父、父親的名字,還有49代我那三位哥哥的名字,至於我的名字嘛,從缺!雖然抱憾女子不被列入族譜,我依然代表兄妹略盡綿薄,挹注族譜修訂。
「參天之木,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宗祠文化是中華文化彌足珍貴的組成,如今中國大陸以及台灣保存良好的宗祠不知還有幾多,我很驕傲身為符氏後人,有一座老祠堂可供憑弔緬懷;而宗祠擔負起修訂族譜之責,更是承先啟後的重大文化工程。
父親往生後兩年,母親也追隨而去,雖然埋骨第二故鄉台灣,但他們的魂魄應該依戀著浙江餘姚朗霞鎮天華村的老祠堂,我對老祠堂的回憶也佇足在母女並肩啜飲碧螺春的那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