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首獎】負壓 ☉栩栩

這是一篇令人肅然起敬的作品。從醫護人員視角書寫,作者像一個穩健可靠的船長,以簡約精準的文字打造船舶,航行於新冠疫情橫掃下的醫院現場,活生生、血淋淋地寫透負壓隔離病房及其隱喻──生命瞬間被病毒奪取的恐懼。──簡媜講評。

 

鋼板門在我身後關上。

卸下N95口罩,洗手,鏡中的臉浮出淺淺一圈凹痕,以鼻樑為中線 ,向兩側顴骨對稱展開,充血,泛紅,因久壓而隱隱作痛。

穿過走廊,走廊底端就是淋浴間,我脫下工作服,扭開熱水,徹底 洗澡,然後拆開一包免洗毛巾擦乾身體,吹乾頭髮,套上另一套工作 服。擠出少許乳液草草在臉上抹開,接著重新戴回口罩,新口罩剛好 貼合臉上還未消褪的凹陷。最後,將垃圾分別丟入垃圾桶中,離開負 壓隔離病室。

五月第二個周末,訂了飯店附設的牛排館,那是城中一間以熟成牛 排和景致聞名的餐廳,綠葉迎著天光,浮搖蕩漾,純銀餐具割肉如裁 雲,一切細節近乎完美,帶著與過節相稱的莊重。

兩日後,全島防疫層級升至二級警戒。

前一刻世界還運轉如常,忽然之間,一切都失控了,不再是境外移 入,不再是家戶感染,每日新增確診病例節節攀升,翻倍又翻倍,到 這一步,再遲鈍的人心中都有了打算。行程推延計畫取消,隨之而來 的是一波波移動與囤積,或戰或逃,防線破口細微不可察,唯人類本 能反應至真。

說世界運轉如常,並不精確,大疫橫行一年餘,全球各國死亡人數 逾三百多萬人,怎麼說都稱不上如常。但疫情之初小島僥倖占得先機 ,而後一路圍堵得宜,邊境管制,居家檢疫隔離,輔以疫調足跡層層 包抄,即使落後一兩步也總能很快追上,普通市井小民影響有限,除 了戴口罩勤洗手出國旅行遙遙無期,日常沒有太大變化。

一旦進入社區,事態就不一樣了。

三級警戒轉眼而至。醫院緊急召回所有人員,我們擠在門診區等候 叫號,疫苗數量不足,即使同為醫療人員,也得按風險高低排序接種 ,不是人人有份。前後左右皆坐著熟人,有人低頭滑手機,有人呵欠 連連,表面上漫不經心,實則難掩憂慮。偶爾有患者路過,湊過來問 幾句,知道自己輪不著,又走開了。

門診患者其實只剩小貓兩三隻,大疫當前,小病小痛自動退散,連 帶住院患者也紛紛辦理出院,偌大醫院瞬間宛若空城。電梯上樓,電 梯下樓,電梯開門時總是一個人也沒有,玻璃鏡面光潔滑溜,隱隱飄 散酒精氣味。

醫院趁機修築防禦工事,各出入口前搭起帳棚,數座帳棚連成一排 ,分別規劃為問診採檢之用,如需求治,得先通過諸多關卡才准放行 。發燒、咳嗽、呼吸困難……現有的診斷依據早已不再可靠,但問還 是要問的,問過以後,所有患者一律安排入住負壓隔離病室。

人力理所當然也被視為防禦工事的一環,打過疫苗以後,部門裡撥 出一組人馬,專司輪值負壓隔離病室,以防交叉感染。

負壓隔離病室占據胸腔科病房一半空間,單獨成室,許是為了管線 排布方便,隔離病室多位於角落,如收治床數較多,便劃出一整區加 以集中。這裡是胸腔科最險僻緊要的禁地,不見天日,少有人行。出 入門扇皆為精鋼所鑄,雙層阻隔,厚沉而堅實,非磁扣感應不可開。 病室內設負壓空調系統,空氣自門外流入,再集中由風管抽取過濾排 除,利用氣壓差原理使空氣不致洩出。

患者幽閉於此,除了必要的診療以外,患者與外界的聯繫僅剩下對 講機、全日監控系統,和一個足以遞物的小箱。人員進出,診治或送 餐給藥,需配戴相應的防護裝備。最初幾日,無論是出於病勢嚴重或 感激,患者多半盡力配合,然而,終日關在十坪大的房間內不得自由 ,難免漸感焦灼不耐。每當病況開始有所起色,患者便發問:「何時 能轉普通病室?」負壓病室禁止陪病,探病也僅能透過對講機簡略交 談,一切消息,皆賴他人轉達,日久便生與世隔絕之感。但這事真不 是我能決定,我只得草草敷衍過去:「過幾天吧。」幾天之後又過幾 天,患者終於忍無可忍了,這回我無話可辯,趕忙收好東西退出去, 門無聲關上──為了防止患者脫逃,負壓病室都是預先設計了反鎖裝 置的。

所謂負壓,其實只是稍微低於正常氣壓,人對於那一點點壓力差幾 乎無感,真正難以忍受的,是隔離。隔離才是負壓病室的本質。幾次 抗議無效以後,患者也會逐漸認清現實,一日日沉默下來,那沉默與 其說是風平浪靜,不如說是一團無形的氣旋,自行凝聚,自行又瓦解 。

抱怨畢竟是少數,病來如山倒,患者大半昏睡不醒,只有各種維生 儀器運轉時發出的低頻噪響:靜脈輸液滴答滴答,規律如沙漏,不同 種類的輸液各按其時,像不同聲部的沙漏各唱各的;如需精密計算, 則改以幫浦輸液,幫浦運轉悄無聲息,除了上藥和滴注完畢的喀噠聲 ,就沒有別的聲音了。然後是呼吸器的送氣聲,一吸一吐,時而急促 時而悠長,偶爾觸發警報,鈴聲大作,狹窄病室內迴旋幾圈,而後復 歸於寂靜。

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更多了。沒有日照,沒有黑夜。沒有觸摸或 對話。一般重症加護病房常見的梵唄、詩歌或親屬錄製的鼓勵祝禱, 因為設備消毒不易,幾乎也都被勸退了。負壓隔離病室是獨立於所有 房間以外的房間,在這裡,人剝除紐帶,喪失主權,甚至,為了確保 管線不至於在翻動間無意滑脫,手腳會被套上約束帶加以纏繞固定。 當患者離開負壓隔離病室(無論是基於什麼原因),按照程序,一切 可銷燬的都要盡數銷燬,至於不能銷燬的,淋上大量漂白水和酒精消 毒,擦拭,再次消毒,靜置。

直至沙漏停止,呼吸器關閉。

靜也是一種負壓。

重症數隨著疫情升溫而逐日增加,為了消化源源不絕湧入的患者, 醫院臨時調用了數層病室提高收治量能。被徵調的病室缺乏正規負壓 空調設施,防禦工事再度啟動,安裝排風扇,拉塑膠帆布封住縫隙, 如此,微負壓病室就開張了。

人需分流,空間亦需分艙。感染管制依風險級別劃分區域,微負壓 病室屬於黃區,中度風險,住在這裡的患者主要有兩類:一類是確診 輕症,多半從檢疫所轉送而來;一類與COVID-19無直接相關,只是因 為尚未排除染疫可能性,暫時於此留觀,等兩次採檢陰性便可轉綠區 。換言之,這裡是緩衝區──重症與輕症,確診與疑似的緩衝區。

聽起來似乎比較輕鬆,然而,因為環境負壓不足,進出得全程穿著 連身防護衣確保安全。重裝上陣,呼吸如破蛹,繃緊,斷續,艱難地 捕捉裂縫中稀薄的新鮮空氣,蛹殼保護我免於患病,同時擠壓著我所 迫切渴求的氧氣。防護衣數量有限,為求撙節,盡量一衣到底,汗液 淋漓浸潤,填滿口鼻間最後的空隙,呼吸阻力漸增,天旋地轉。

安全與危險只是一組相對概念,紅區黃區,我們私下一律稱之以髒 區,dirty areas。

著裝,卸裝,洗澡除污。只是,污染能夠移除,負壓卻似乎始終如 影隨形。

比如喉嚨搔癢,比如揮之不去的倦怠感,疑心總是從非常小的地方 開始,落地生根,枝繁葉茂。太平日子裡不經意滑過去的風景,倘若 存了疑心,便免不了勾出許多細節,越多細節就越不確定,越不確定 就越要犯疑。疑心和瘟疫一樣,一出現破口,就再也無法完全消滅。

坐臥不寧,連帶三餐都受影響。負壓隔離區禁止飲食,好不容易捱 到中午,脫掉汗濕而黏在身上的防護衣,梳洗乾淨,只想大量飲水。 珍珠奶茶因此而成為廣受歡迎的選擇:補水,高熱量,且能降溫消暑 。唯一缺點是放太久珍珠吸飽水分,膨脹糊軟。特殊時期,願意外送 醫院的飲料店不多,同事們挑了一間,從此固定下來──倒不是感激 ,只是每天喝同樣品項,假使嗅覺味覺異常,能立即察覺。我每天喝 一杯珍珠奶茶,有時兩杯,值班結束後返宿舍,掛好外衣和提袋,躺 倒在涼爽的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奇異地不感覺餓,不想說話,不想洗 澡。

負壓更早就存在了。

隨著線索日漸浮顯,疫情熱區一塊塊拼湊成形,我反射性記起── 爆發前幾日,我不正巧在附近的牛排館用餐嗎?打開Google map,兩 地直線距離僅八百公尺。一陣慄慄感爬上全身,像一個人獨自走在大 路上,風光正好,忽然一腳踩空,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陰曹。我關掉視 窗,細心清除瀏覽記錄,沒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負壓不是穿過層層門扇才能抵達的走廊底端的房間,負壓能夠隨身 攜帶,隨時打開,瀰漫洶湧。它有重量,它甚至會主動靠過來。負壓 是一個巨大但肉眼不可見的漩渦,吸附它所能觸及的任何事物──誠 實、倫理、信仰──而且只入不出。

下一個會是我嗎?我不止一次猜想,腦海中模擬,交鋒,敗下陣來 。院內感染時有所聞,在醫院安排下,輪值負壓隔離區的人員每周接 受例行採檢,手上抓著貼有姓名病歷號貼紙的採檢包,拉下口罩,任 採檢刷強行塞入鼻腔,感覺幾乎近於溺水。一次過關,還有下一次, 下一次會是我嗎?

草木皆兵,憂疾畏死。即使真正的兵與死還不曾降臨。

採檢絲毫無法緩解我的焦慮,我很清楚,在我體內作祟的不是疫病 ,而是慮病之病。但我不能啟齒。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可能自我隔 離──這並不難,小至個人居家辦公大至舉國封城,所有人都在進行 一場漫長的隔離。隔離是驅逐,是避難,隔離無所不在。當然,隔離 無法有效遏止恐懼傳染,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有那麼幾次,無意間想起患者們不厭其煩提起的那個問題:「何時 能離開負壓病室?」對確診者而言,當PCR檢驗結果呈陰性就能轉出 負壓隔離病室,但非確診者如我,真有徹底擺脫負壓的一日嗎?

值班空檔,偶爾我抬頭望向護理站牆上的監視器畫面,畫面切分為 十數格,一格代表一間病室,其中總有兩三格是清醒的,監視器畫素 很差,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患者們在負壓病室中進食,讀報,起身 活動筋骨。他們扶著牆在房內來回走動,繞圈,偶爾停下腳步喘息。 步態緩慢,宛若困獸。而我置身於此,我雖有肉體活動的自由,卻沒 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通往負壓隔離區的門前,傾身,確認壓力 錶上的數字落在正常範圍內,然後抄錄在登記本上。門後,每一扇門 都緊閉著,而人心隱密處也同樣有一個昏暗而無法輕易開啟的房間, 我們獨自留在那裡,安安靜靜,繞了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