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南京教了幾年的書,習慣被人喚作老師,來到台灣之後面對兒子們成長階段的歷任恩師也總是在老師這稱謂前加上姓氏,然而直呼「老師」的唯張正雄老師。剛來台北時,因為沒有在此生活與求學的經歷,像個涉世未深的學生,用懵懵懂懂但又謹慎至極的眼光與心情看待所有的遇見,包括各種的人事物,其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然後發現人我的聚合很大程度上都是緣分使然。
台灣的夏日炎熱又漫長,一年之中大約有半年時間都是處在悶熱潮濕的環境,2018年協助社區完成打造街角花園,然而要收穫四季皆美的花團錦簇的風光確實讓我體會到耕耘的辛苦以及苦盡甘來的欣慰。因為愛美總是容易被美的事物吸引,故宮至德園中的荷似乎迥異於別處,每每經過進入其中觀賞總是覺得這方不大卻清幽的天地宛若遠離塵囂的心靈沉澱之所,尤其盛夏初臨時分,蔓蔓枝枝婷挺於水面,滴翠的葉映襯荷的嬌靨更顯秀麗,令人喜不自禁。從未見過任何一處荷塘如此雅緻清靈,塘面不寬卻聚集了蓮荷家族中的許多精品,每一種都安放得恰到好處並且交相爭妍,葉雖闊大卻並未將池塘遮封的密實,相反株株相連間留著一絲水域將清朗天際收入波心,或讓雨落珠簾漾出漣漪。台灣素有鳥的天堂之稱,常見白鷺在此停歇,夜鷺在此踱步,無懼於遊客們的驚擾。除了鳥類最先捕捉到季節的演變,這裡也是攝影愛好者們拍荷的絕佳場所。
八月夏日清晨想尋一處清涼之地以解難耐暑氣,不知不覺間走入園中,見許多遊人駐足池畔拍照,瞧他們駕輕就熟的擺弄相機調整角度,便知是這裡的常客,岸邊丟棄了許多枯枝殘葉以及敗落蓮蓬,見有人撿拾讓我大喜,出於對植物與自然的喜愛,迫不及待趨前淘寶,見池中一身穿防水服的老翁正徒手清理荷塘並將枯枝病葉向岸邊丟擲,再聽遊客議論才知他是人稱張老師的志工,難怪看著並不像是普通的花農倒像是位飽讀詩書之人,因為沉浸於淘寶的喜悅中,沒太多停留便手捧著天賜的禮物回家了。過了幾日再去園中蹓噠,遊人稀少,但見老師忙碌,覺得不致意一下似乎愧對這一池芬芳的栽種人帶給我的美好視覺享受,於是主動與老師攀談起來,當老師得知我來自南京似乎興致高昂,原來每年他會去大陸采風,並結交了許多好朋友,這是我來台多年第一次遇到的一位大陸通,於是加了老師的微信,當然也是想一睹老師擅長的詩作的風采。人與人的相識就是如此的不經意卻又有著意想不到的緣分。
那段日子都在讀董橋的文章,舊時月色裡的精緻與唯美令人神往,拜讀了老師為荷而作的舊體詩文之後,更是令我驚艷,以為只是遇到了一位熱衷公益的愛心人士,沒想到遇到的卻是位愛荷成痴的文人雅士,隨後與老師你來我往的文字互動對我來說更像是場心靈饗宴。沒有面對面交流會讓人更專注於談論的內容並欣賞對方的才華而忽略年紀差距該有的禮數因此暢談無阻且酣暢淋漓,老師的文字雖然老派卻華麗豐富,讀來彷若文字之中開出萬般璀璨讓人回味。老師在美篇中以圖文會友,如夢似幻的禪荷在詩文的加持下飄然若仙,獨具美感。沒料到一波驚艷接著一波驚艷,如果說老師將荷拍的柔美,那麼老師所拍台灣百岳卻是截然不同的壯觀。有幸欣賞到老師多年前拍攝的台灣多美麗攝影作品集完全被作品感動,或許是因山的雄壯迥異於荷的嬌柔的對比,或許是驚嘆作品背後積聚多年的專業素養,或許是感動於老師跋山涉水夜以繼日的等候所捕捉到的瞬間的風雲變幻,我深深為之陶醉。同樣被老師視為文化人的我也常以貧乏淺薄的文字表達一種澎湃的感動,老師都會回以感謝讚美之詞,我在他身上似乎可以看見過去台灣文人的一種風範–優秀卻不驕矜,努力追尋一種至高無上的境界,好友且以誠相待。
跟老師最初相識之時,老師以「受金陵文化陶染,又在台生活多年。」這樣的言詞總結了我的前半生,一語點破多年來因生活環境的改變而迷失了的自我定位。我雖已步入中年,但依然汲汲營營的尋求真正的自我,似乎唯有這樣才能拋卻更多不必要的在乎而讓人生蛻變進入下一個階段,老師直抒胸臆的一句淺淺淡淡的話解了我的許多困惑,一夜之間讓我知道我是誰我想要甚麼我應如何看待人之所見所想所言,這些看似簡單的答案在老師說出的一剎那讓我開悟,與此同時我發現快樂似乎真正降臨在了自己身上,而且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的快樂。人生就是奇妙,除了家人的陪伴,在路途上有許多的遇見,每一次的遇見都會為生命增添光彩,然後一點一滴的光彩最終成就出滿意的自己,我為此感恩與老師的這場相遇。
原本以為自己在微信上為賦新辭強說愁的隻言片語只有遠在南京的親朋關注而已,沒想到每一次貼的圖文老師都會給予點評,遣詞造句的功力讓人看著歡喜,讀多了於是不知不覺間變身成為自己的語彙,文采一時間成長許多,真正應驗了古人之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友多聞固然讓自己受益無窮,若只是自恃其才在我內心還無法稱之為優秀,然而老師對朋友的關懷讓我看到優秀之人之所以優秀的道理。在我眼中信守承諾是為人處事裡的重中之重,無論大事抑或小事,我在老師身上看到他總是依約行事從不食言。我視老師亦師亦友,亦父亦兄,每每有所疑問請教,他必給答覆,給予的溫暖遠超過一些只讀不回的朋友甚至家人,足以可見老師待人以「真」以「誠」。兒子長大之後,因時間充裕常常會有寫些文字的衝動,為的是一吐為快,於是在2018年回鄉之後著手寫下一篇名為「南京的樹,台北的山」的文字,並且無所保留的與老師分享,老師不吝稱讚的同時鼓勵我投稿甚至主動提供我文中提及的秀姑坪的精美圖檔,正如老師詩中所寫「我愛死了秀姑坪的那份淒美…空山山空的禪月…枯木孑立,白木長眠…」,畫面中即將沒入地平線的夕陽映照在秀姑坪的白木之上,投射出一種明亮卻深不見底的空寂與蒼涼感。有句話是這樣說的:「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我想真與誠不僅僅是對自我人格的堅持,也是飽嚐人間冷暖之後仍然選擇相信人性而懷抱的赤子之心,難怪有些人尚未老去卻貌似經歷百百種世故滄桑而日暮西沉,有些人年逾古稀卻依然矍鑠付出關懷易於親近,不可不說自有因果關聯吧。
與老師熟識之後,我常以「老」調侃他,老師也回我以「人空瘦」譏我胖,倆倆都不介意這樣一種無傷大雅的小玩笑。老師說他追求師母六年方才抱得美人歸,我也不避諱談論自己不曾峰迴路轉的戀愛經歷;老師遊走各地分享他的見聞,大多圍繞詩文創作,內容關乎老師最愛的荷,如「西湖詩意,淨月禪意,月牙曠意,微山失意……」簡短的文字概括了老師遊走各地大小荷蕩
的心情感受,我也會在出遊時分享美麗,尤其見到大片荷塘景緻恨不得原封不動地捧回台北讓老師一睹為快。老師的不吝分享開啟了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我欣賞到西安的「天賜」以及「最憶是杭州」這樣的得獎珍品。老師以荷兮自許,且將集多年之圖文創作命名為荷兮,詢問之下他賦予我這樣一個答案,「兮字乃是嘆為荷之多變與昇華之內涵,渉廣而禪兮,而中華大地更是她曠古孕育之所,各地各有精妙紛呈之配景,加諸深厚的人文積淀,才有荷兮之沉思。」翻看老師手稿,除了欣賞,更多的則是感佩,感佩老師與荷的情緣至深,像是有段前世之約,不僅將荷的一生詮釋的完全,甚至能解無聲靜荷的離愁悲歡,在日月交替中陪伴荷走過四季。老師戀荷的方式不止於拍荷吟荷,還畫荷,其中一幅畫作背景迷離,光暈被許多似眼的孔洞包圍,綠的色彩在光影之下似煙霧蒸騰,近處的蓮蓬垂弓著殘弱欲斷的莖,我問老師此畫作的寓意,老師回我以「殘荷也可以透過光影再次展現生命之華。」這句話似乎為老師的成就與今日所為做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老師是不折不扣的文人,文人多雅興,除攝影吟詩作畫,烹飪功夫也是了得。除夕當天,他送來裝著東坡肉的白瓷盅,並囑咐我加熱方式,因為肉是包裹在荷葉之中,並將葉綑綁以致無法窺視其中之物,直至除夕家宴登場時解開荷葉,隨熱氣飄散出酒香肉香並夾雜著淡淡荷葉香令家人一陣驚嘆,見其中以白色棉線捆紮的一塊塊肥瘦有緻的東坡肉規矩緊密的排列著,像極了被照顧妥當的胖囝仔。因為沒有過度受熱,肉的表面維持剛出爐時的油亮,十分誘人食慾,彈牙可口讓我欲罷不能。後得知老師所用荷葉出自至德園,是每年第一批荷葉採收後放老師家中地下室乾燥而成。從自然中得並運用於生活,正是自詡為自然道中人的老師所實踐的生存法則吧!「梅汁排骨」也是老師拿手的傳統菜餚,當老師專程送來之前,不忘以色香文字誘惑道:「梅汁排骨風味也甚特殊,用兩種話梅煨製,一種是香港陳皮梅, 一種是台灣話梅,再用冰糖及黑糖摻合及少許干貝醬油白胡椒,小火煨兩小時即可。」讀這樣的文字早已垂涎,更難擋真正品嘗在口的滋味,果不其然,梅與排骨取得了一個很好的平衡,彼此融合,梅的清甜又稍稍解了肉的膩口。我心中明白與其說老師是在展現他不凡的廚藝,不如說他是以含蓄的方式在佳節來臨之際對異鄉人表達的一種關懷。我也曾感性寫下:「老師多情繾綣的老派文字喚起Jane多年對四季變換的無感心境並領略到一位迥異於自己成長環境下的文人的精彩與嚴謹。謝謝老師徐徐煦煦絮絮的溫柔,謝謝老師落英繽紛秋雨綿綿時的蕉情,謝謝老師詩興勃發時的真情流露,要謝的很多,最要謝性情中人的老師慷慨關愛異鄉人的良善之心。」老師正如我所欣賞的許多文人一樣日積月累的閱讀沉思反省早已與他們的身體合而為一轉化為一種無聲的對生命的關懷,這是所有善的循環的起點。
懂生活的文人難能可貴,除了敏於觀察,勤於思考,行動力也是相當的令人可敬可嘆。老師每年必去大陸,或拍山水荷蕩,或參與荷花盛會,旅行途中結交知己好友,我理解為老師追求李白詩仙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境界,老師只說「能走就動吧!」他待在台北的日子裡幾乎每日去園中巡視,觀荷朝顏夕改,賞荷含羞吐妍,晴日裡的花好月圓,風雨中的愁容殘顏,在老師的鏡頭下幻化成一張張如醉如痴的仙子佳人圖,似乎生活中盡是美好,也不曾聽老師抱怨過不悅或悲傷之事。一日觀摩老師拍荷沿故宮小徑緩緩踱步而下時,突然老師悲從中來說道武漢研究種植荷花的王教授一走已好些年了,錯過了與他最後的道別。看得出老師對王教授的崇敬之心以及內心深處的思念之情。聽老師說醞釀一篇用南京丁老師所起的荷花芳名串成的詩作已有好一陣子,十分期待這一首跟故鄉金陵有關的詩篇,前幾日的某個晚上,突然收到老師傳來的這首「金陵暢想」,醞釀許久的情感的爆發如雄雞破曉般嘹亮然而又帶著老師一如既往的優美深沉與低調的思念:
「大師安在
已瀟灑飛天
在瑤池之晨
統帥著一泡泡的小精靈
在金蟬的金曲聲中
矗立起巨無霸的珠峰翠影
……」
在老師的耳濡目染下,我知「大師」是荷花名也是被老師尊稱為大師的已逝的荷花界的前輩們,當人們於荷花池畔駐足賞荷忘卻俗塵煩憂之時,不知是否也會想到如我所見到的老師於水深火熱中割葉在泥盆中育種施肥卻栽種出真性無暇不染之美的大師們?
老師曾經分享了一篇名為「多去旅行,少去旅遊」的文章,正是我剛剛旅遊歸來感觸良多之際,跟隨旅遊團遊走了幾日似乎記憶如過眼雲煙一晃即逝,想寫篇遊記,在腦中搜索卻苦無素材,只得作罷。再看老師每回出行,背著重重行囊,或許住的普通吃的簡單甚至行的辛苦,然而隨遇而安的歸來之後收穫的是滿載精彩與有趣的人生,或許這便是旅遊與旅行的差別吧!他身體力行的實踐著旅行的意義,也祝福他行走在有志未竟的旅途上。
僅以此篇紀念一段友情。之所以以老師與荷為題,是因故宮停車場旁有塊方池也被老師利用來種荷,一日科羅拉多盛放之時,見老師手舉手機拍荷,又見池中水漾,聯想到老人與海一書,但因以老人與荷為題似乎有些不敬,故取名為老師與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