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佳作獎】回家 ☉劉鈺鎰

 

矇矓中半睜眼,灰濛濛的天色,室內一片昏暗。窗外晾掛的衣服隨強風劈啪劈啪地響,影影綽綽。

天,尚未明。

青翠樹木,油綠稻田,紅磚三合院。曬穀場瀰漫著穀子沉悶一夜的氣味,阿公正在禾埕把遮蓋稻穀的帆布掀開,用木耙把穀子鋪平,隨手拾幾顆稻穀放在嘴裡咬一咬,又繼續耙鬆稻穀來回鋪平。六歲我在冒著暑氣的曬穀場與大黃狗追逐。

六月的艷陽高照,曬菜頭的竹篩擺滿禾埕,左鄰右舍隔著牆垣問候聲此起彼落。阿婆坐在門檻上削菜頭,一半陽光落在小腿,一半陰暗停在臉龐。廚房大灶柴火燒得噼啪噼啪地響,廚房蒸氣迷漫,透過窗沿的微光,裊裊炊煙,一股獨特的蔥頭酥香氣飄出窗外,姨婆隔著窗櫺喊著我,笑盈盈從遞出兩個豬籠粄。

驀然聽見熟悉的呼喚,爸爸騎著摩托車,滿臉笑容對著我說:「阿妹啊!快上來,我載你去三山國王廟看開口獅。」我興奮地跨上後座,雙手環抱爸爸的腰圍,小小的頭靠著碩壯的背,爸爸的汗味熟悉且溫暖。

一排朱槿花牆,綿長的石子路,陣頭長長的隊伍,開口獅一開一合,一會兒跳躍又抓耳,一會兒咬腳又翻滾,廟口人頭鑽動,大面與猴仔戲逗方頭獅,一路從街頭舞到街尾。鼓聲嗨翻天,隆隆咚咚在耳邊雷動,越過一街又一鎮。

爸爸的笑臉,忽遠忽近。雙眼己睜開,意識卻混沌,窩在床上不斷回想,房間的擺設逐漸清晰。

我在台北,與屏東的爸爸相隔百餘里。

小時候記憶裡有一段長時間,我們住在土造屋,右邊簡陋用木板隔成三間,第一間只放兩張竹藤椅和木桌,還有爸爸上班騎的腳踏車;第二間是大通鋪,掛個大蚊帳,全家睡在一起;第三間擺了一張餐桌和澡桶,還有小爐灶用來煮食的。左邊是走道,我和姐姐常在走道牆壁用撿來的鉛筆塗鴉,我喜歡那樣的房子,隔間沒有門,看得到家裡的每一個人,是那樣地安心。

爸爸總會在假日回豐田老家與阿公相聚。黝黑瘦小的三輪車車伕卯足力氣,翹起屁股,奮力蹬著雙腳,一路踏到車站,然後我們再轉客運坐到豐田。到了豐田站,還要再走一段整排種滿長長椰子樹的小路。

有時招不到三輪車,就用走的,一路走到車站。爸爸對家的眷戀,始終是那麼的堅持,不曾因媽媽的抱怨而動搖。年幼的我常常走著走著,腳跟都磨出起水泡,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不哭也不鬧。

路邊紅磚瓦的柑仔店,有我甘願陪著爸爸走一段戀家小路的永森牛奶糖。長亭奉著大茶壺的紅茶,緩緩注入杯中,幾粒穀子漂浮在老榕樹倒影中,爸爸說那是體貼趕路人急著解渴而嗆到的人情味。看似平凡無奇的回家路,大手牽小牽,一路經過懷忠門,三山國王廟埕,巴洛克和日本昭和時代的西洋樓,商店拆卸的木板窗,老榕樹下的麵攤,最後遇見在河岸洗衣的姑姑對我們揮手。這時候我和姐姐一定跳下去洗洗腳,把一路走來落在鞋內的土砂洗淨,然後一路蹦蹦跳跳到阿公家。

阿公家一定為我們準備蕃茄切盤,還有沾醬,不同於將蕃茄頂端挖洞塞酸梅冰凍後吸吮的吃法。說起那沾醬,只有鄉下才有的配方,用醬油砂糖薑泥甘草粉調成,平衡了蕃茄的寒性,鹹甜辛味覺在口腔擴散,回味無窮。

大灶前火光紅紅,屋子內笑聲盈盈,餐桌上永遠是滿滿的菜肴,其中一定會有咸雞。咸雞又叫外婆雞,雞肉蒸得軟爛,只簡單用鹽調味。據說是很久以前有個外婆,殺雞過年時特地把雞腿埋在鹽堆保存,待女兒帶外孫回娘家時,取出款待疼愛的外孫,得到外孫喜愛,因此一傳十,十傳百,意外成為客家美食。

在我讀國中後,開始喜歡和同學出遊,不再隨著爸爸回老家。偶而爸爸想家時,便以老家即將採收的累累蓮霧,還有皮黃肉嫩,入口即滑的咸雞誘惑我,失去興致的我仍然搖頭轉身,忽略了爸爸摩托車後座空空的是多麼孤單。

直到姐姐結婚有了第一個孩子後,爸爸也不再回老家了,重心移轉在孫兒身邊。之後隨著四季節更替,人事物流竄,高大樹幹逐漸萎謝,爸爸活動的範圍漸漸縮小,先是孫子們的學校,再來是附近的菜市場,最後終至房間內,有點霉味的床上。當無情的時間悄悄把爸爸的黑髮換成滿頭花白時,我才驚覺,驍勇善戰曾徒手與歹徒博鬥的爸爸老了。

於是,在台北工作的我開始假日南北往返陪伴照顧,一如當年長途跋返家的爸爸。

我搭上高鐵從潮濕多雨的台北盆地一路駛向艷陽高照的南台灣,又從短袖衣衫一路加外套回北。長期往返的車途勞頓加上照顧的壓力,我身體開始出現異樣,頭昏想吐,全身僵硬,疲憊酸痛不堪。爸爸看到我清理他的穢物,滿臉無奈沮喪喊著:「就這樣死了算了!死了就算了,我不想活了。」無力吶喊的聲調,讓我一度害怕回家看枯瘦如柴的爸爸。

原來我竟是如此懦弱,不如爸爸的堅毅。

寂寞的爸爸,久等不到女兒回來,魂魄離體,幽幽來入夢,爸爸的身影是一張黑與灰的紙片,彷彿隨時都會飄走。

我幾近崩潰痛哭醒來,起身跪地嗑頭,求菩薩帶走爸爸。但願爸爸從此離苦得樂,不再承受世間老病病。

三天後,姐姐打電話來:「爸爸走了!」當下我沒掉一滴眼淚

做法事法時,燒著爸爸生前衣物一遍又一遍喊著:「爸!衣服燒給您了,快點來拿啊!爸!快來拿啊!」星煙瀰漫,眼底升起一霧氣,我想起爸爸給阿公送上山的時候,路途顛簸,草鞋忽然斷了,哭得涕泗縱橫的爸爸卻沒停下腳步,硬是拖著走完長長的一段路,年幼的我跟在後面,難過的哭了,不是為阿公,是為了爸爸,斷了帶子的草鞋是多麼難行走,那一段路爸爸走得多麼艱苦啊!

想起披麻帶孝的爸爸,我終於痛哭起來。

之後,在每個夜裡,我總是在沮喪的夢境中醒來,有時流淚滿面,懊悔不己,在那個世界的爸爸是否習慣且安好?

如果,我能一路陪著爸爸走完最後的孤寂與不適,是否爸爸就了無遺憾了?

夢境中,鼓聲嗨翻天,隆隆咚咚在耳邊雷動,越過一街又一鎮。「開口獅咬紅包了,咬紅包了。」有人吶喊鼓掌叫好,爸爸開懷地把我扛在肩膀上,好讓我看得更高,更清楚。

眼前爸爸穿巡佐的制服,顯得英挺帥氣,頭髮烏黑一如年輕時,牙齒也很健康站一排。耳邊依稀聽見爸爸經常唱起的客家謠《天公落水》:

天公哪!落水啊!阿妹呀!戴等草帽來到坑水邊,坑水呀清又清,魚仔在水中游來游去。

我望著爸爸的臉好久好久,心頭一暖,眼角微濕。

我想爸爸是來夢中告訴我,他很愛我,要我安心。

想到這裡,壓抑己久的懊悔終於得到釋放,眼淚又再度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