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二等獎】写戏给母亲看 ☉黄廷洪

 

母亲离开我们整整十五年了。每次回老家,看到墙上渐渐发黄的母亲遗像,思念总是烟雾一般在心头萦绕。

母亲喜欢看戏,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常常跟我说起自己早年看戏时的情景:晚上和外婆一起打着灯笼赶场。四下里如萤火虫一般的灯笼火把聚集到戏场里亮闪闪的汽油灯下,台上是锣鼓喧天、丝竹悠扬;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望不到边——“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呆子”,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她 说那时的她不光看戏,还要帮做小生意的外婆在戏场里卖羊肉挂面。后来,我的眼前便时时浮现出少女时代的母亲穿着红色的旧棉袄、仰着和旧棉袄一样红的脸在土台下看戏的情景。

母亲看的戏多,记性也好,花鼓戏、黄梅戏、皮影戏、目莲戏都爱看。她爱看插着雉羽的穆桂英英姿飒爽,爱看诸葛孔明摇着纸扇的悠闲,爱看红脸张飞嫉恶如仇的咆哮。窦娥的冤屈曾让她夜不能寐,陈士美的丧尽天良曾让她愤愤不平,公子落难、小姐讨饭的老掉牙的故事,总让她百看不厌。江南的梅雨季节里,望着窗外的茫茫雨幕,爱看戏的母亲总是给我们讲述那些已经成了脸谱的忠良和奸臣——包公的刚直无私,秦桧的阴险狡诈,孟姜女的撕肝裂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离合悲欢……这些故事成了我们最初的人生启蒙。

我高中毕业时,“四人帮”被粉碎,紧接着便是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文艺舞台空前繁荣起来,乡下的民间剧团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母亲的高兴溢于言表,一遍遍地说:“这下好了,有戏看了。”她和乡下众多的戏迷一样,常常不辞辛劳奔波十几里去看露天舞台上的“草台戏”,而且总是要叫上我。母亲看戏看得投入,看得动情,每场戏散过之后,总是眼圈发红、唏嘘感叹。说实话,我对台上那些拖腔拿调、咿咿呀呀并不感兴趣。几次之后终于不愿意和母亲一起看戏了。母亲很是诧异,对我说,你是识字的人,怎么会不喜欢看戏呢?在她看来,识字的人天经地义就应该喜欢看戏的。我心里好笑,也不和她争论。

十几年以后,我因为爱好文学,发表过一点东西,调到县城的文化局搞创作,工作的科室全称“戏剧创作研究室”。顾名思义,这是一个从事戏剧创作和研究的地方。有次回家,母亲问我在县城做什么工作,我说,写戏。母亲望着我,像注视着一个陌生人,两眼发光。她问:“戏是写出来的?戏怎么能写出来呢?不是在台上唱出来的吗?”我笑了,告诉母亲,那些在台上唱戏的,得有人给他们写本子才行;没有人给他们写,拿什么唱呢?从此,母亲逢人便说:“我儿子是写戏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那个村子里,在县城“吃公家饭”的人不少,有的还做了官,和他们相比,我一个刚刚出道的“写戏的”实在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告诉母亲,不要把“儿子是写戏的”挂在嘴边上。母亲却不以为然,说:“古往今来,万千道理,都在戏台上演给人看呢,当官也好,经商也好,都是一时,只有戏能传唱千古啊。”

听着母亲的话,我有些感动。目不识丁的母亲是在说着一个道理啊:文章千古事,仕途一时荣。那时候,我就有一个心愿:一定要好好努力,写一部大戏出来给母亲看。我知道我不可能写出如母亲说的“传唱千古”的戏,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戏剧和戏剧创作是一条艰难而寂寞的道路,这些年来,每当想退却、想改行的时候,写一部戏给母亲看的念头始终激励着我、鞭策着我。遗憾的是,母亲终究没有看到儿子写的大戏在舞台上演出来,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老人家去世后的第七年,我的大戏《豆腐宴》由江苏省淮海剧团排演。首演的那天,我特意多要了一张票。大幕拉开,舞台上色彩缤纷,唱腔悠扬。我想象母亲就坐在我身边的那个空座位上,默默地抚摸着椅子,眼泪悄然下来了,心里说:妈,儿子写的戏终于上演了,你看见了吗?

我的爱看戏的母亲,从小就挤在草台下面看戏,从来没有在正经的剧场里看过一场戏啊。这些年来,如果不是要写戏给母亲看的念头在支撑着,我也许没有那么一股长久的耐力,在戏剧创作这条坎坷而清贫的道路上走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幸运,我的第一部大戏搬上舞台之后,就获得了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田汉戏剧奖、文化部舞台艺术精品剧目等一系列奖项,先后在苏北农村演出超过三百场。2005年,这个戏又入选第九届中国戏剧节。母亲给了我最初的戏剧启蒙,如今,我的戏上演了、获奖了,她老人家却没有能看到。

有人说人生如戏,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的舞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我这一辈子都将扮演编剧这个角色了,每当拿起笔来写戏的时候,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为了迎合领导的口味,不要为了获奖或晋升职称,而是为了那些和母亲一样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进剧场、只能在露天下看草台班的戏迷们。

清明的霏霏细雨中,我将自己的剧本手稿焚烧在母亲的坟头。抱着那块湿漉漉的墓碑,我问梦中的母亲:“娘啊,你在另一个世界还有戏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