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二等獎】奶奶和她在台湾版图上结果的核桃树 ☉李易农

 

记得小时候,奶奶常常领着我来到院门外的一棵核桃树下玩。

核桃树不大,也仅有碗口那么粗。光溜溜的树干上,几根像手指头似的枝丫。奶奶总会把我抱到核桃树的枝丫上,让我在上面荡秋千。而就她站在旁边看呀看,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复杂。

很多时候,奶奶默默地坐在树下,用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棵核桃树看,眼睛里充满了忧伤。核桃树怎么了?这么吸引奶奶呀。

后来我才知道,这棵核桃树是爷爷小时栽下的。可爷爷后来因为兵荒马乱,一次外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去哪里了?我问奶奶。人家都有爷爷,唯独我没有见到过爷爷呢!

奶奶被我这样追问,总是面露难色,叹气连连。她看看核桃树,摸摸树杆,仿佛她摸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

核桃树在一天天长大,而核桃树下的奶奶,一天天变老。树和人一样,经历的岁月越久,越容易深藏自己的悲伤。

有一年,核桃树被大风雨挂断了枝丫,凌乱的枝叶落满地下。地上的乱石、草儿、水渍都被叶子覆盖起来。奶奶看到树被伤害,满脸忧伤。她弯下腰一点点地捡拾起那些脱离了核桃树的枝丫,将树下整理了一遍。这之后,她又围着核桃树转啊转啊,核桃树像是有了轴似的。第二年,核桃树又恢复了生机,重新在伤疤的地方萌发新芽。郁郁葱葱的,全然没有了悲伤的往事。特别是那些鸟雀,在枝头欢唱。

我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我和奶奶正在树下乘凉。奶奶指着枝头青色的像乒乓球似的核桃说:“来,我们数一数,看看结了多少核桃,1、2、3……”当我跟着奶奶的手指头数到九十九个时,一阵自行车铃声响了。

奶奶拉着我的手,好奇地看着邮递员。很快,一封信被奶奶紧紧地攥到了手里,她微微地颤抖着,脸色苍白,一副害怕、紧张又按耐不住的喜悦。

那时的我,已经是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了。我一把抓过奶奶手中的信,拿到眼前一看,顺口就念起来了:

“翠竹收……台湾……哦,有人给奶奶写信了,台湾有人给奶奶写信了……”

我的大嗓门,一下子引来同村的邻居,大家都聚过来看稀奇。

奶奶伸手就是一巴掌,疼得我赶忙把信还给奶奶。奶奶一把拉着我,急匆匆地回到了屋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封信是爷爷寄来的,信里还有爷爷的照片。

照片上的爷爷梳着大背头,微微地笑着,穿着西装,很神奇的样子。听父亲说,爷爷在台湾有房子,有家里人,而且做着一些小生意。

爷爷怎么会到台湾的,一直是个迷。我问了多次,也仅仅得知爷爷被抓去当了兵,后来又稀里糊涂地就跟着部队来到了台湾。

哦,台湾,小学课本上还有台湾的文章——台湾是我们祖国的宝岛。

我欣喜极了,雀跃着说让奶奶带我去寻找爷爷、要去台湾。可奶奶只是哭泣,奶奶一遍遍地说:“本以为他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想不到还活着。本以为再也没有音讯了,想不到他去了台湾,台湾,台湾在哪里啊……”

奶奶没上过学,当然不知道台湾在哪里。一次放学回来,我带了一张地图给奶奶,指着台湾的地图给奶奶看。

奶奶睁大了眼睛,本来昏暗的眼睛顿时亮堂堂的,她细细地看着,并用手轻轻地摸着。

“不管咋样,活着总比死了好……”奶奶哭了,累累的泪水像是一条悲伤的河流,冲刷着奶奶的沧桑脸庞。

信件又一封封地来了,经奶奶的同意,我们回了一封信,并寄了一张全家福。让我想不到的是,有一次爷爷还在信里,问到了那棵核桃树。

那时,核桃树已经很高了,树干也有升子口粗了,枝丫四散开来,如同一个人展开了怀抱,要拥抱你一般。奶奶要我实话实说,我就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核桃树很健壮,每到秋天就会收获很多核桃。还有很多鸟儿在树上歌唱……”

这年秋天,奶奶亲手用布缝制了一个袋子,装了核桃,要父亲寄到台湾。就这样,包含着一位老人情谊的核桃飞越千山万水,飞向台湾。奶奶常常盯着台湾地图看,用手去摸着地图,嘴里喃喃而语:“应该收到了吧……”

在我上高中时,奶奶因为去核桃树下捡树枝,不小心摔倒了,摔伤了脚,走不成路。当我将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爷爷时,爷爷说:“不能再等了,我要回去看一看……”终于,数月后的冬天,爷爷带着二奶奶和叔叔回来了。

他们坐飞机,坐火车,又坐汽车,这样的行程,走了两三天,才到了家。

在核桃树下,爷爷和家人团聚,没有话语,只有哭声阵阵。

这一次,爷爷带着全家人来到祖坟上,为老爷爷烧香磕头,并惭愧自己这一去就是半个多世纪。在爷爷磕头时,我发现爷爷真的是老了,他花白的头发,微微佝偻的背,走起路来,也有点蹒跚之状。我扭头看看奶奶,奶奶悄悄地扶着爷爷,脸上的神态,有种幸福在荡漾。

爷爷说,他和家人在台湾有了自己的公司,现在生活很富裕,并说要我好好学习,将来去台湾工作,把全家人都带上。奶奶听到这句话,眼睛忽然就明亮了起来,她的脸上微微地泛着红晕。

爷爷在家了三天,就又启程回到了台湾。在别离之时,爷爷和全家人在核桃树下怕照留念。

冬天的核桃树没有了往日的绿色,但它光秃秃的枝丫,倔强地伸向空中,灰色的树皮虽然开始斑驳,但直挺挺地,向空中挺着。有喜鹊在枝头,喳喳地叫,那叫声在寒冷的冬天里,显得格外清脆。

爷爷抱着核桃树,久久不愿分开。他深情地说:“这是我十岁时栽下的,至今这棵核桃树估计有快八十年了,八十年的核桃树正年轻呢!而我们都老了——”

是的,八十年的核桃树正年轻,而八十年后的人,已经两鬓斑白。

爷爷走后,奶奶的腿脚也好了。她一个人坐在核桃树下晒太阳。太阳暖暖地照在核桃树和奶奶身上,核桃树暗含的力量与奶奶佝偻的身影,相映照着,成了动心的木版画。

这副木版画久久地印了我的脑海里。虽然又是二十年过去了,但我仍然记得她在十年之后的一个冬天午后,晒太阳的情形。在夕阳的余晖里,奶奶永远地沉睡了。而在她的怀里,还揣着我送给奶奶的那张地图。在台湾的那一块,竟被奶奶用笔画了一个圈,看起来,像是奶奶画了一个核桃。

哦,爷爷种下的核桃树,就这样,在台湾的版图上结了果。

我还清楚地记得奶奶说过一句话话:我不去台湾了,只要他好好的,我们在哪里都一样……”

在哪里都一样。因为,有爱陪伴着,不论是在内地还是在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