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沉寂的文字,描繪親子關係的樸實情節,淡中有味,緩慢卻生動地以老人守護寫字桌,一如看守窄仄的駕駛艙為主軸,講述漁人與親情、生死,似有若無的疏離或聚合,沉浸表述中,流露一股淡然哀愁。──陳銘磻講評。
高雄老家的玻璃門後擺了張寫字桌。不到兩手臂伸開的長度,上頭 放著電腦、檯燈、電話、待處理的信件帳單,玻璃墊底下壓著幾張名 片和手抄電話的小紙片。這是桌上恆常的風景了,像父親固定不變的 生活及作息。
他個人的物件幾乎集中在此,需要時,便從各個抽屜中取出,一絲 不亂。若有額外的物品,多半是母親隨意堆置的。每當她的心情濕潮 ,家中一些非必要的用品便像蕈菇般不斷孳生,屢屢擴張版圖,蔓延 到寫字桌。父親便將越界的東西挪走,始終勤快地保持那一方天地的 潔淨。他周圍環繞著母親的情緒性購買物,甚至我們姊弟各自成家多 年後,還把老家當成擺放年少時舊物的另一窟,任何人所積貯的東西 都比父親多。他長年累月在海上討生活,生活將他錘鍊成一位修行者 ,所有的物慾已削減到極致,一張桌子便綽綽有裕。
不管冬夏,當一天拉開序幕時,南台灣的太陽便亮晃晃斜照進來, 像舞台燈光聚焦在寫字桌上,彼時父親已經就定位。門前是鄉裡的二 條主要道路交會點,父親以深茶色的玻璃門作為屏蔽,外頭看不見他 。白日裡,父親看著電腦螢幕不斷更換的紅綠數字與跳動曲線圖,臉 上平靜、眼中精光。偶而才撥個電話,出門辦理買賣手續。儘管他出 入股市已不像二十幾年前剛從職場退休時那麼熱衷與頻繁,但每天看 盤已成了習慣,在我們沒有回家的尋常日子,數字的起落是他生活中 唯一的漣漪。
他不看螢幕的時候便看著老太陽一分一寸緩慢走出騎樓,然後等待 它隔天再次熱情造訪。或者,望著停在門前等紅綠燈的人車,往往他 凝固的身影會被呼嘯而過的車子震得微微晃動。幾十年的船員生涯, 讓他習慣獨處,即使回到岸上後也極少出門,鎮日窩在寫字桌前,像 守著窄仄的駕駛艙,而門外則是一跨足便會掉落的人海。
到了夜裡,看者與被看者的角色便完全翻轉。經過的人車若無意間 往我家一瞥,便可以看到一位戴著老花眼鏡或拿著放大鏡的長者,仔 細在檯燈下研究著甚麼資料。如果仍盯著電腦螢幕的話,便是他和母 親吃過冷清的晚餐後,回到寫字桌前等待我們姊弟的視訊,像飯後固 定的一道親情甜點。多年下來,二位姪子陸續出生,從在地上匍匐留 下逶迤豐沛的口水,到就讀小學自行開電腦問候:「阿公阿嬤好。呷 飽袂?」話題總在尋常的溫飽上打轉也無所謂,飯後甜點從來就不是 為了果腹,為的是一點心理滿足。父母親就坐在桌前,以這種方式遠 距「含飴弄孫」。
而我和父親的視訊有時話長,有時話短。他不擅長聊天,多半由我 開啟話題,談他的股票買賣、身體狀況、親友的婚喪喜慶等等。只要 父親感受到我的眼神飄移,顯然一邊視訊一邊又另開網頁瀏覽時,便 主動以隔天我還得上班、要早點休息為由,結束通話。其實他知道我 晚睡,但基於自尊,在敏感察覺彼此對話出現尷尬空隙之前,他便會 立即畫上句點。
仔細回想,過去父親短暫在家期間,即使曾留下行住坐臥的痕跡, 每次離家經年,所有痕跡便又被覆蓋、抹去。這張寫字桌是父親退休 之後,在定型已久的家屋中,所闢墾的屬於自己的角落。結束過去的 海漂,就此像個生根植物般安居。但同時,卻輪到我們陸續就學、就 業、婚娶而離家,父親安安靜靜地在這角落,像守候隨季節洄游的魚 汛般,守候著趁連假才能返鄉的孩子。
雖知道寫字桌是父親的專屬位置,偶爾回家的日子,覷著他一起座 ,我便悄然占據著,盤著腿深深縮進大辦公椅中,有種倚靠在溫暖的 胸膛,並且被擁護著,輕輕搖晃的錯覺。我又一一打開抽屜東翻西檢 。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不同於以往脾氣暴躁,年老後的父親像被波 浪刷磨去了稜角,已能容忍我這看似不禮貌的舉動。要過了很久以後 ,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或許潛藏著對他的好奇,試圖從中窺看一二 。但抽屜也沒有吐露更多,除了證件、帳單、收據與文具筆記本,並 無任何個人收藏。後來,偶然讀到加斯東.巴拉舍的一句話:「每一 個靈魂層次裡的隱匿,都有藏身處的外在形象。」這才恍然,父親的 桌子就像一張空白的臉,抹去可供辨識的五官。
父親隱匿得極深極深。
饒是如此,我還是喜歡翻檢,後來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基於某種補 償性的心理,故意在父親的地盤撒野,隱隱地索討他年輕時不曾給我 們的縱容。昔時的他如此嚴厲不可親近,而我們之間如此疏離。
當我在椅子左右前後搖晃,彷如搭乘一艘波濤中的船,不自覺地生 出種種疑問:父親大半輩子在海上顛簸,遠洋漁船駕駛室的椅子有這 樣氣派舒適嗎?門前的車流像不像駕駛艙窗口望出去的洋流?抑或像 亂竄的魚群?當他回到陸地,會不會偶而產生錯覺,以致恍惚了眼前 和過去,像電影中的蒙太奇那樣剪接,彼此錯置?
過去,大風大浪對他而言從來不是生活的隱喻,而是關係著現實安 危。避不開時,便要調轉船頭,抓緊猛爆襲來的浪峰節奏,迎面攀上 一座又一座,才不至於被掀翻。如今,最大的顛簸不過是起身落座的 時候,辦公椅的微微彈動。他走路時仍習慣撐開雙腳,彷彿踩踏在搖 搖晃晃的甲板上。而過慣了搖晃的年歲,陸居的日子對他會不會過於 平靜無波?過去一望無際的蔚藍,如今退縮成眼前一張寫字桌,老漁 人的晚年如何重新適應乾涸、只有車聲隆隆而沒有潮聲的日子?
我一直沒拿這些不要緊的問題去煩擾他,儘管這些不著邊際的疑惑 在在都令我好奇。
父親以往應該會為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苦惱過吧?親友來家裡見到 父親時,總是驚訝地問:何時上岸的?海路好走無?這趟賺多少?休 息多久?何時出海……
忙不迭一句接一句,明明是熱絡的問話,仔細分辨,幾乎每一句都 隱藏著數據。或許是想藉以表達他們的關心,但聽著不像是歡迎漂泊 的人返鄉,卻像要把他趕回海上似的,彷彿那才是他真正的歸屬。
也許如此,他才需要一張寫字桌,像某種宣告。
即使如此,卻又表現得如此輕淡,顯不出存在感。
直到父親退休多年,這類問話終歸於沉寂,但也因著彼此疏遠已久 ,變得無話可說。父親長久習慣於對著大海沉默,而今也漸漸地把自 己活成一座海洋,隨著日昇月沉,潮汐漲退,一逕的靜謐,無法打探 深淺。
就在習慣的沉默中,我後知後覺地發現,父親坐在寫字桌前的身影 不知何時變得佝僂,原本挺拔的身體在偌大的辦公椅中越來越顯得單 薄,起身、落座都像慢動作,一次比一次遲緩。
我返家的次數變多了,抵達的時間常在夜裡。一進騎樓,還來不及 拉開玻璃門,父親多半已經察覺,眼睛比嘴角先笑咧開了。但有時候 他等待過久,遂忘記正在等待,而專注起眼前原為打發時間所做的事 。我往往不去打斷,站在門外,看著他聚精會神時,不自覺地瞇皺著 眉眼、嘟起嘴。那神情,讓父親看起來不再是嚴肅的父親,也不是年 近八旬的老者,而是一個認真地要把出了甚麼岔的玩具擰正的孩子。
有一陣子,父親因白內障手術過後極畏光,連電腦螢幕都嫌刺眼, 視訊時需要戴上墨鏡。看著鏡片擋去他大半老皺的臉,我腦中浮起一 張父親年輕時的舊照,和螢幕中的他互相疊合。相片裡,他西裝筆挺 ,不知是剛登上泊在異國港口的漁船,還是即將束裝返國?拍攝的人 採取仰角,他的身材顯得更加頎長,鮮明輪廓,高挺鼻子上架著時髦 墨鏡,看著比任何影星都帥氣。我不禁想像,如果有另一個和現實世 界平行的多重宇宙,他也許不會被家庭重擔框架住、也許不需要忍受 如此久的漂泊,也不需要在晚年獨守著一張寫字桌,繼續孤寂。
父親的孤寂終於畫下句點。
那一天,元旦過後不久,殷勤陽光依約來造訪,父親一早便載母親 出門就醫。才出門不久,莫名地自撞電線桿,母親在後座傷勢較輕微 ,但父親出入加護病房,住院二十幾日,溘然長逝。
我們白天去殯儀館守靈,晚上回家,草草以外賣食物果腹後,大家 圍在飯桌旁,繼續摺紙蓮花、金元寶。平日闔家團聚的歡快言語似乎 也被一朵朵、一錠錠地折進去。燈光下,寂靜是慘白色的。
我不知不覺便呆望起懸宕的辦公椅。幾乎可以想見,返家的父親魂 魄,一定還是坐在他的寫字桌前,默默地看著我們,像之前看著我們 攜兒帶眷回家時那樣。或許還會因為不同意我們摺蓮花、元寶,眉頭 微蹙著。身為漁人,長久面對莫測的海象,他卻一向不拜神佛、不屑 這些民間習俗。只是,我們明知道正違拗著父親的意願,卻還是不能 免俗地期望為他累積功德,期待他能離苦得樂、往生淨土。
治喪期間,一邊填寫各種表格,到戶政事務所辦理除戶登記、到各 個機關申請文件、結清銷戶、移轉、繼承等等,依規定必須在期限之 內完成的一道道繁瑣手續,那似乎都是被迫著抹去父親在世的一切痕 跡。
母親完全亂了主意。但我們並不需要詢問她,逕自從寫字桌底層抽 屜找出戶口名簿、身分證、存簿、印章等等需要的文件,分頭辦理。 父親的文件物品一直存放在固定的位置。
除了他自己的身影。(本文同時收錄於薛好薰新書《潮聲》,寶瓶 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