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昏是另一段忙碌的時間。明叔打起精神準備:舊報紙一張剪成四份,包榨菜、菜甫,兩元一份,剛好足夠炒一碟蛋或肉片。早上賣光的茶瓜重新掛在門口。抺乾淨的罐頭、醬油放出來。遠遠看見熟客走來,便揮手招呼,按照他們的習慣應對。明叔一邊忙,一邊不時偷瞄大鐘。兒子該差不多到了。他想起今早那個男人帶來的小孩,乖巧,不多話,像兒子小時候。明叔又看看時鐘。七點了,怎麼還沒到﹖六月的黃昏特別長,明叔偷吃了兩塊梳打餅。
⊙文/張婉雯(第36屆小說組評審獎)
從醫院回來,明叔得鐵路轉巴士,下車走到大廈,又蹬了五層樓梯;進門時,已差不多是黃昏了。他扯下口罩,走到窗前的藤椅前,重重坐下來。今日一整天都是陰天。厚重的雲層下,不遠處的大廈有一戶人家亮起一盞小小的黃色的燈。其餘的窗戶依舊或是暗淡,或是拉上了簾子。明叔看着那燈光,慢慢地,覺得呼吸暢順些了,心跳也緩下來。然而天空依然灰暗。先坐一會再開燈吧,明叔想。然而他一直坐在那裡,直到外面傳來鑰匙聲和鐵閘拉動的聲音。明叔忽然發現,原來時鐘上的針已指著六時三十五分,四周已是暮色茫茫了。
妻子下班回來,先把餸菜放到廚房裡,才走進客廳:「怎麼不開燈?」也不等回答,便又匆匆走進廁所中。出來後才「啪」一聲的開燈。
「醫生今天說什麼沒有?」妻子站在藤椅前,微微地掬著腰。
「沒什麼。」明叔答。
「下次,幾時?」
「下個月月底。」明叔抿一抿嘴,他感到有點口乾,「到時要先檢查血色素。」
「為什麼?」
「血小板不太夠。今天的指數也只是剛好在邊緣上。」
「剛才不是說沒什麼嗎?」妻子站直了身體。「真是的,不問你也不說!」邊說邊走開。明叔只好扶著椅柄慢慢站起末,慢慢地踱到廚房。拿起水壺時,卻才發現裡頭是空的。手上的玻璃杯被妻子接過;她往杯裏兌了點菊花,冲進開水,把杯交給明叔,便轉向水龍頭前洗菜。明叔掐著杯邊,慢慢地踱回客廳,重新坐下來。
兒子今晚回來吃飯麽?他想問。然而實在沒氣力嚷嚷了。放是明叔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水,不再想什麼了。
休息了一個晚上,明叔認為自己的精神尚可,便照樣開店了。鐵閘「嘩啦啦」如浪濤般捲起;陽光照進店內,照出生油、罐頭、各種醬料鹹菜和塵埃。明叔站在外邊,讓裡面的空氣流通流通;然後,只開了一盞小小的黃色燈泡,用雞毛掃拍拍櫃面,這才往街市的水喉裡取水燒開。把普洱茶葉放進暖杯中,泡一會,呷一口,這天的開店儀式便算是完成了。
「明叔﹗」店外傳來一聲招呼。明叔探頭一看,是黃太太。
「今天開店啊。」黃太太咧著嘴。有時,遇上要診療、覆診的日子,明叔的店只得休息一天。
「要點冬菇、海帶、花生。花生要大顆的。」
「炆豬腳﹖」明叔瞄了一眼,見到黃太太手裡的超市膠袋,裡頭血淋淋的。他想起街市豬肉榮說最近生意少了。「要南乳嗎﹖」
「對啊南乳。」黃太太笑道,「幾乎忘了。」
明叔把物事都執好了,交到黃太太手裡。
「最近,還好吧﹖」黃太太把錢放在明叔的掌心,問。明叔感到她的目光快速地瞥了自己的光頭一眼。
「差不多啦。」明叔把錢放進紅色膠桶裡,也不數算。「還有三次化療。」
「你倒是硬朗。」黃太太由衷地說,「多穿衣服,時晴時雨的。」
黃太太走後,明叔又忙了一會;之後坐在櫃檯後面,看著日光移動;當太陽稍為離開店前的位罝時,他果然感到涼颼颼的,便披上掛衣,呷了口茶;又拿起抺布,抺抺櫃台,也抺抺那些蒙了塵埃的罐頭——這罐過了期呢,揀出來,待會兒打開看看是否還可吃用。他忽然想起那幾瓶威士忌藥酒;在店的最深處的玻璃櫃的最高一層,若不走進去是看不見的,但若放在外面,早被陽光照得酸了。明叔想著把酒拿出來抺抺,想到要爬上去又爬下來,便又懶得動了。收音機傳來熟悉的音樂;又是時事節目的時間。兩個主持人一唱一和,像敲響兩隻破銅鑼:
「這個政府啊,根本唔掂﹗經濟唔掂、民生唔掂、政制改革唔掂,民望低,乜都係聽阿爺枝笛啫……」
「你睇而家啲租金,點交得起﹖根本啲地產商就大哂,霸撻地返黎,起豪宅,起商場,拉高哂啲物價,年輕人讀完大學都買唔到樓,無哂希望﹗……」
明叔在暖杯裡添了點熱水,呷一口,激烈地漱起口來,「啊啊啊」一陣,然後用力把水吐到店門前的溝渠裡。一味地批評,一味地爭拗,十足紅衞兵﹗我年輕的時候不也住板間房﹖買不到樓就嚷嚷﹗明叔覺得煩厭死了。於是他走到外面,叉起腰,吹風。對面菜檔的小電視在播重播劇集,檔主蘭姐卻沒在看。她正忙著把蕃茄搬到一邊,好挪出地方來放一竹筐的粟米;一顆蕃茄滾出來了,滾著,滾著,滾到花攤前水灘裡。花攤裡也不過是些菊花,康乃馨,倒是那幾株萬年青還茁壯青綠。花攤旁邊的水果檔飄來一陣陣異香,是大樹菠蘿,不知檔主從哪裡找來的,碩大的果實橫躺在香蕉、橙和葡萄之間,綠綠黃黃的,外皮的釘子看上去有點礙眼。明叔盯著那果子,心裡忽然想:看誰更礙眼些﹖他微微轉過身,重新叉起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早上買菜的人潮已過,這時候的街市安安靜靜的。連水果攤的老陳也伏在紙皮箱上,睡了。沒有人理會明叔。
這樣過了一會,明叔還是走回店內在吵鬧的收音機聲浪中繼續抺罐頭。背後忽然傳來一把男聲:
「有豆豉嗎﹖想買些豆豉。」
明叔轉過身去,卻是個年輕男人,牽著一個大概是兩、三歲的小男孩。明叔放下抺布:「要多少﹖」
「嗯……」男子答不上來。
「你用來作甚麼﹖」
「炒苦瓜,可以麼﹖」
明叔打量他一下:身上的襯衣料子看上去還似乎挺講究的,應該是附近新屋苑的住客。那邊就有個空調商場,不知他為甚麼要跑來這個舊街市。這個鐘數,一個大男人,不用上班麼﹖
「炒苦瓜,炒南瓜都可以。」明叔把一小份豆豉包好遞上,「兩元。」
「謝謝……其實我還買了些雞腿肉,」男人好像有點不意思,「豆豉雞,也有這道菜吧﹖」
「你不用一餐飯滿桌都是豆豉吧﹖」明叔沒有笑。一頓飯要吃些甚麼,對他來說是極其認真的事,尤其是現在他有很多東西都不能吃。「雞腿肉,若是新鮮,清淡些可金針雲耳蒸,煮飯時放在電飯煲裡。若要味道濃些,也不一定用豆豉,沙薑雞、豉油雞啦。」
說罷,明叔又看了他一眼,「清蒸吧,簡單些。」
年輕的男人同意了。於是明叔又給他執些金針、雲耳、杞子、紅棗,「醃雞時加點酒。雞呢,不要天天吃,有激素。」
男人接過東西,離開前讓孩子跟明叔說「再見」,明叔也笑著揮揮手。他對自己的教學表現十分滿意,卻也對一個男子拖著兒子來買菜感到十分奇怪。一定是個失業漢吧﹗看上去還好像頂開心似的,真不像話﹗有時間弄雲耳蒸雞,怎麼不去翻報紙找工作呢﹖雖然,雲耳蒸雞是那樣的滋味:飯香與雞肉香酒香,紅色的棗子杞子、奶白的雞肉、黑色的雲耳絲。湯汁面泛著點點油光……明叔現在是不吃雞的了。他只能一邊想像,一邊準備自己的午餐。往街市水喉裡洗了菜、洗了米;肉末煮豆腐是之前一晚的剩菜,在小冰箱裡,一會兒飯滾了往上擱便可。明叔現在只能吃清淡的,近乎吃素,可又得顧及營養。也即是說:妻子讓他吃甚麼,他便吃甚麼。以往明叔可是個美食家,在店裡用個小電飯鍋也燉得出蕃茄排骨、五香牛腩,分給兩鄰的店家。妻子有時會取笑他說:「想必是你的美食名額滿了。」
「所以說,香港政府真是放屁﹗」
收音機傳來一聲咆哮。明叔有點嚇一跳。真的,凡是都有個限額。吃甚麼,穿甚麼,一切都是註定的。明叔看了那些青菜豆腐一眼,想嘆氣,又忍住了。對著食物嘆氣也太缺德了。飯煮好後,另外煲一鍋水灼菜,也就是一頓午飯了。飯吃到一半,電話響起來,聲音有點陌生:「明叔,你好﹖我是王傳道。」
「啊,謝謝。」明叔想不起誰是「王傳道」,又不好意思問,「有心,有心。」
「許久沒見了,近況還好嗎﹖」這個叫「傳道」的人倒挺熱心似的,「身體好嗎﹖弟兄姊妹都想念你。」
明叔想起來了。半年前剛得病,他跟街坊上過一陣子教會,王傳道是教會的傳道人——不是名字叫「傳道」啦。
「啊,王傳道,」明叔放下筷子,清清喉嚨,「還好,還有幾次化療……」
「啊﹗感謝主。」王傳道沒等明叔講完,便在電話那頭大大嘆了口氣,「這是主的看顧。」
「哦……」明叔不太明白,但估計那是好意的話,「謝謝。」
「教會的弟兄姊妹許久不見你,很擔心你的近況,」王傳道的語氣裡透著誠懇,「想邀請你回來聚會,團契,崇拜,都可以。」
「這……」明叔想不出回答。他那時是有點不習慣,所以去了三兩次崇拜就沒有再去了。
「我們的長青團契,這個星期六有個見證會,黃伯、李太太等也出席,你也一起來,好嗎﹖」
「這……」明叔打個「呵呵」,「星期六,我要看店呢。」
「我明白的,」王傳道也「哈哈」了一聲,「不過,明叔,聖經上說,不要為自己積累財寶在地上,要積累財寶在天上。看店是重要,不過上主的話更重要。多來團契,肢體會為你禱告﹗」
明叔唯唯否否:「嗯……是的。」
「我們要常存感恩的心。」王傳道總結,「那麼,星期六,盡量抽時間來吧﹗我們繼續在禱告中紀念你﹗」
掛線後,又做了幾個熟客的生意,前面忽然傳來一陣吵鬧。明叔伸長脖子往前看,原來是食環署的人來了。他連忙丟下零錢,把擺在門前的貨物搬進店裡,卻忽然一陣暈眩——手裡的是一箱鴨蛋呀﹗明叔咬著牙,站在那裡,不敢動。手卻忽然空了;鴨蛋被接過,明叔也被拉到店外的木椅上坐好。回過神來一看,是老陳。
「謝謝。」明叔喘口氣,說。老陳沒答腔,把鴨蛋搬進去。剛轉身,穿制服的人就到了。
「有人投訴這裡阻街——」年輕的制服人只顧低頭看文件,「這裡是八十一號,是嗎﹖」
明叔坐在那裡,點點頭。
「看,東西都放出來了。」制服人看看店外,指手劃腳,「這裡一箱蒜頭,那裡一箱米粉。怎麼不放到店裡去﹖」
見明叔不答,制服人又重複了一次,老陳開口了:
「年輕人,你也得讓老人家回過這口氣呀。」
「你是這家店的人麼﹖」制服人轉向老陳。
「不是﹗」老陳的性子向來有點倔,「難道就管不得﹖人家是個病人﹗還得討生活﹗」
聽到這裡,明叔勉強坐直身體:「好了好了,我把東西搬進去就成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老陳還想說話,被明叔按著手:「我把東西搬進去,搬進去。別吵了。」
「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制服人既沒生氣也沒表情,「再犯,就要發告票了。」
「知道了。」明叔抺抺汗。抺過才想起那是抺枱的抺布。制服人一邊看文件一邊到隔壁的辦館門口,把差不多的話說一遍。
「真是﹗甚麼大不了﹖」老陳氣沖沖。明叔不想聽他繼續囉唆,便拍拍他的肩,表示感激。老陳也就回自己的水果攤上去了。明叔回店裡坐著,覺得剛吃下肚裡的飯菜擱在胃裡很不舒服。他呷了口茶。魚檔三嬸被制服人說了兩句,也是丟盤摔碗的,鼓起兩腮收拾檔攤;她平時可兇著呢,不讓人挑揀她的魚。倒是香燭店老王,哈巴狗兒似的對著制服人拼命搓那雙手,看著不順眼。明叔坐在店裡,看著外面,等待食物慢慢消化。
遠遠地,茂叔來了,帶著他那頭心愛的小狗波子。明叔看看鐘,果然是三點三。
「嗨﹗」明叔走過去蹲下,逗弄小狗的下巴,「吃菠蘿包不吃﹖」
「不行啦,」茂叔笑著說,「獸醫說,牠要減肥。」
「減肥﹖」明叔心中暗笑。狗也要減肥,真是天荒夜談。可是他也知道波子是茂叔的命根。茂叔一個人住,早幾年心臟病發暈倒家裡,虧得波子狂吠,驚動了鄰居,才撿回老命。
「波子吃狗餅吧﹖可以喝些五花茶,清清熱氣。」明叔說。
「啊,是嗎﹖」茂叔想了想,「那麼,給我兩包。」
明叔轉身執了兩包五花茶,「一包分三次吧,也不能喝太多。」
「當然了,也不能擱糖呢。」茂叔接過膠袋裡,「是不是,波子﹖」
明叔看著他倆的背影;波子跟在茂叔的腳邊,邁著急而踤的腳步,胖胖的屁股左右顛動,倒是一步也不落後。到了大廈門口,茂叔把波子抱起,放進旅行袋裡,便推門進去了,消失在明叔的視線裡。
身後的電話響了。
「喂﹖」
「吃過飯了嗎﹖」是妻子。明叔對著話筒皺眉:都甚麼時候了,還不吃過午飯﹖
「吃了。」他答。
「菊花水有在喝嗎﹖」妻子老是認為喝菊花水對病情有幫助,也不知她從哪裡聽來的。
「有啦。」明叔隨便回答。
「我今晚夜更,」妻子在公共屋邨當清潔工,「晚飯你自己吃吧,家裡有麵條,冰箱有菜心。」
「嗯。」明叔應著,想了一想,還是掛了線。他又拿起聽筒,想給兒子撥個電話,到底還是放棄了。上一次跟兒子吃飯是幾時呢﹖明叔已忘了。每天起來,保溫瓶裡留給兒子的湯倒是喝光了的。
這時電話又響起來了。
「爸﹖」竟然是兒子打來的。「我今晚回來吃飯。」
「啊,是嗎﹖」明叔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今天你媽要上班。」
「那麼,到外面吃吧。」兒子說,「我下班後到雜貨店找你。」
掛線後,明叔看看牆上的大鐘;下午四時。他又呷了口茶,想起妻子的話,便把杯洗淨,拿點菊花出來沖泡。
黃昏是另一段忙碌的時間。明叔打起精神準備:舊報紙一張剪成四份,包榨菜、菜甫,兩元一份,剛好足夠炒一碟蛋或肉片。早上賣光的茶瓜重新掛在門口。抺乾淨的罐頭、醬油放出來。遠遠看見熟客走來,便揮手招呼,按照他們的習慣應對。明叔一邊忙,一邊不時偷瞄大鐘。兒子該差不多到了。他想起今早那個男人帶來的小孩,乖巧,不多話,像兒子小時候。明叔又看看時鐘。七點了,怎麼還沒到﹖六月的黃昏特別長,明叔偷吃了兩塊梳打餅。
一直等到八點,天真黑了,店要打烊了,兒子終於到了:「爸,想吃甚麼﹖」
「隨便吧。」明叔忙忙的鎖抽屜,關燈。兒子在一旁低頭傳信息:「茶餐廳﹖」
「隨便吧。」捲閘「嘩啦啦」地落下,「砰」一聲撞在地上,把柴米油鹽都關在店裡頭。明叔忽然覺得街市的街燈好亮,兩舖之外的粥麵店,門口的照明份外刺眼。他眨一眨眼睛,轉頭只見兒子已向茶餐廳走去,便也過去了。屋村的夜晚,八點已經遲了,雖也有些食客,卻坐不滿店面。兒子徑自走到卡座坐下,翻開餐牌:「吃甚麼﹖」
明叔坐到兒子的對面:「隨便吧……鹹魚肉餅﹖」
兒子笑了:「別讓媽媽知道。」然後向侍應點了梅菜鯇魚和鹹魚肉餅。明叔也笑了。頭頂的空調直吹過來,明叔又拉拉衣襟。牆上的電視正播著本地電視台的片集,兒子瞄了一眼:「嘖,又是這些肥皂劇。」
明叔附和:「香港地,也就是這樣。」
鹹魚肉餅先到,嗅著霉香。例湯倒是味精水,不喝也罷了。明叔正想開口,兒子的電話卻響起了。
「啊,是的……我已經在網上約好了……星期天,在維園足球場出發,橫額在我這裡,會帶去……他們也去。」
兒子說了好一會才掛線。明叔飯已吃了半碗。他忍不住,又裝作不經意:
「星期天,遊行﹖」
兒子點點頭。
明叔沒作聲。他不明白遊行這玩意兒。新聞上看到,那些人亂叫亂嚷,好些還被警察抬走。
「我看呢,有工作,有飯吃,便好。政客,都是搞事出風頭的。」明叔試探著。兒子沒作聲。
「不然,看那一天,共產黨真的派個人來管呀,那時可吃不了兜著走呢……。」明叔又說,「共產黨,鬥不過的。」
兒子依然沒答腔,挾了一箸魚腩,放到明叔的飯碗裡。其實明叔最想說的是:星期天是你祖父的生忌。然而明叔畢竟沒開口。
吃過飯,踏出茶餐廳,明叔轉左往家的方向走,兒子卻轉右:「我還得跟義工開會,你先回去吧。」
「還開甚麼會﹖」明叔想說,話到嘴邊改了口:「嗯。多穿衣裳。」
明叔又獨自蹬了五層樓梯;進門時,已是九時多了。明叔洗洗手,抺乾,走到神枱前,給自己的父親點了柱香,腦海裡忽然閃過父親年輕時的樣子;然而也就只有那一閃。他努力再想,竟再想不起來了。於是明叔走到窗前的藤椅前,重重地坐下來。對面大廈家家戶戶都開了燈,也幾乎在看同一個電視劇集。只有那一家人,依舊是暗暗的,露台依然亮著那盞小小的黃色的燈。明叔看着那燈光,漸漸地,呼吸暢順了些,也漸漸地覺著疲倦;睡意如水一樣,一點點地化開,化開,慢慢滲滿整個人,整個身體。他想等妻子的門,告訴她今晚跟兒子吃過飯;然而實在是睏啊。明叔一直坐在那裡,直到外面傳來鑰匙聲和鐵閘拉動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原來睡著了,再也無力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