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眠

那時我正在替一間民營出版公司翻譯一本如天鵝絨般輕盈的女性小說,換取微薄的稿酬聊以度日。我不喜歡上班,像不喜歡李智一樣,直覺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毀滅。但魯西新婚當日,我還保有天真的對自己發了會脾氣,難以發揮成年人的情商對於精神生活的管控,我記得自己煩躁得很,連字典都懶得翻,查google翻譯又總覺得不可靠。

⊙文/張怡微(第36屆小說組首獎)

 

1.

 

我的好朋友魯西,自從和她現在的先生李智在一起之後,就徹底從網絡上消失了。然這四年中,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已經不再玩人人網、開心網等等幼稚的校園社交媒體,不再瀏覽全國各地的校花照片和她們不為人知的奇情豔遇。飯否因七五新疆暴動關閉之後,新浪微博迅速崛起,這種感覺好像頗有心計的歌手搶了別人的歌曲登上春晚先聲奪人,總是善陰謀者得天下。手機微信替代了從對話框群發免費簡訊、通知全班同學什麼時候開班會的飛信,MSN協同那些年我們一起曖昧過的對象退出歷史舞臺,沒有備份,就是沒有發生,像我們小時候崇拜的壯士余純順最終命喪羅布泊,他說了一句當時我聽不太懂的話,「天空沒有痕跡,鳥兒卻已飛過……」唯一的淨土是海外遊學的那一些人,張開雙臂在國內人上不去的Facebook上大秀自由民主的外觀,他們極少訴苦,都活的像招生廣告裡的人一樣滿口大白牙。我不知道魯西怎麼看待這四年來通訊世界的變化,我是挺傷感,但耽溺於原地惆悵。而她則義無反顧去結婚了。我敬佩她不顧一切衝刺婚姻界的實力和勇氣,畢竟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

李智的出現頗有一點空降的意思,後來我想想,那大概就是所謂命運。大學時候我們很久都沒有想起過這個人了。他在臨畢業時不期而至,帶著魯西中學時寫給他的賀年片,說「我怕我下一次回來,你已經嫁人了」,款款哀切攝人心魄。魯西自然天旋地轉,連我都有一種快要失去女兒的心酸與欣慰。古代小說里這種從天而降的深情公子大多是不詳的預兆,但愛情的美妙就在於它的風險製造蜜糖。我和魯西高三時,香港方才開始向內地招生,吸引了一眾狀元棄北大、清華的頭銜于不顧,躊躇滿志奔赴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圈,每天喝著校內打折的星巴克咖啡看恒生指數,而我們則還在成群結隊拿著鋸齒邊緣的優惠券吃肯德基三塊五毛錢的雞汁土豆泥。李智是這些內地生中不那麼優秀的一位,卻到底趕上了那班神秘的車,為自己今後的人生鍍上第一層金。我們上海人,大抵是不把歐美東洋以外的地方放在眼裡的,若能考上上海的一線院校,那麼去不去香港,足以開一次家庭會議討論前程細則。更何況,李智去念的那一所,在香港的大學中只排中游。那時雖然大家都知道香港比內地好,但要贏過上海人的心,到底是不大容易。很多年後我聽鳳凰衛視一位領導到我們學校宣講,說起他有個朋友的女兒考上我們大學和港大,開家庭會議討論何去何從,他大吼:「想也不要想,去香港!」痛心的氣勢嚇死人了。但顯而易見的事,上海人就是很猶豫的,怕吃虧。

當然那會兒香港人還沒有那麼討厭內地生,邊境也沒有每天幾萬個父母雙非的學童在羅湖通勤兩個小時去上學,沒有限奶令,沒有黄毓民擲地有聲的嗆聲炮轟中國紅十字會來要錢不是血濃於水是血濃於拉斐。李智在那時到香港念書,頗有一點先鋒的意味,像一個安安靜靜「吃螃蟹的人」,是讀過書的「阿燦」,乖巧且帶著仙氣。而躲在避風港上海灘里的我們,卻又都不算特別瞭解他,還以為他承襲了玻璃之城的浪漫姿儀、靦腆溫儒,賺大錢、吃大餐、笑傲江湖。憑著閨蜜們只添亂不負責的勁頭,許多姐妹在聽說李智珍藏魯西少女時期的信箋之後都一股腦的勸說魯西和李智在一起,說什麼真愛可遇不可求、千年等一回。當時我是反對的,但我也沒有什麽資格反對。我也不懂什麽叫結婚。

魯西是我的老同桌了,我們手拉手繞操場走過的路,恐怕現在她和李智都沒有走完。中學時我就一直不明白魯西到底喜不喜歡李智,她總在考試前大罵他,放假前又問我要不要聯繫他。魯西聽粵語歌、崇拜TWINS和張國榮,但說到香港,又總歸顯得曖昧踟躕。這種心理上的反復無常、七上八下,我年紀漸長后才逐漸領悟,那就是女人的愛。愛就是說不出,就是擺不平,就是要你猜,又怕被你猜透。我很喜歡魯西,像喜歡自己的親人,哪怕她有缺點,任性、虛偽、反復、自戀……大學時候我替她打水、刷晨跑卡、幫她買禮物送給男人、幫她圓謊、幫她偷電、幫她擦地板。她和李智去香港、澳門、海南、麗江……全說是和我住在一起,她結婚那天,魯西媽媽穿著新做的旗袍對賓客說:「這是我女兒的閨蜜幻雅,她和我女兒一樣很喜歡旅遊的,兩個人去過很多地方呢。呵呵呵呵呵呵。」

魯西媽媽的笑聲傳來不久,我就聽到屋外有老男人的聲音在哭。那是李智的爸爸,吃醉酒抓著自家親眷的手說,「我兒子不爭氣,我兒子結婚太早,我們花了那麼多錢,他竟然還是把婚結在大陸,嗚嗚嗚嗚嗚。」我不知道魯西的家人有沒有聽到那位老先生發自肺腑的哀切,那一刹那我有一些不祥的預感。我覺得人是不應該結婚的。

那個婚宴,我是最後一個走。

最後一個離開他們在建國飯店酒宴配送的一日婚房,那張奶油蛋糕色的婚床上鋪著成色不那麼新鮮的玫瑰花瓣。魯西明顯有點醉意,抹胸小禮服一點一點向下沉降,滿臉像塗了卸妝油似的云云溶溶。她笑著對我說:「阿雅你走吧。謝謝你來。」李智則遞給我一個紅包,我婉謝,他硬要給我,說「沒事的,那麼晚了,你可以打車。」

待我真的打到車,在後座意興闌珊地打開哪張喜慶的大紅信封時,發現裏面只有十塊錢。

 

2.

 

那時我正在替一間民營出版公司翻譯一本如天鵝絨般輕盈的女性小說,換取微薄的稿酬聊以度日。我不喜歡上班,像不喜歡李智一樣,直覺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毀滅。但魯西新婚當日,我還保有天真的對自己發了會脾氣,難以發揮成年人的情商對於精神生活的管控,我記得自己煩躁得很,連字典都懶得翻,查google翻譯又總覺得不可靠。我真想沖到那間房裡對李智說,魯西也喜歡過別人的,你們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好,沒有司儀說的那麼青梅竹馬!也想對魯西說,你媽媽在笑的時候你公公在哭,他是個很惹氣的娘娘腔。你老公給了我十塊錢叫我打車,他兄弟順走了二十桌的你家供的囍煙。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不知道是出現在夢裡的思辨,還是我真的挖心挖肺真的這樣講過。我很快就失去意識,圓然入夢。

直至凌晨三點,我忽然接到魯西簡訊,螢藍的光射在我臉上,她問我「出血怎麼辦。」我睡眼惺忪回她:「你沒有衛生棉嗎?」她又問:「現在還有便利店開著嗎?」我答:「你不會洗一下嗎?」她說:「進不去怎麼辦呢?」我答:「用力咯……」

而當我早晨恢復意識想起來這番對話時不禁毛骨悚然。爲了證明自己不是見到鬼,還特為翻找了手機簡訊記錄。然而的確如此,我的確是在深夜和那兩個極品發生過這場糟糕的婚內對話,那甚至讓我覺得,李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幽靈。這種古怪的詢問帶有惘惘的厄念,像是在試探我、或者邀請我,我也無法反駁那些年他們打著我的名義在全國蓋棉被純聊天是一個怎樣的謎語。我沒有證據證明李智是個壞人,但這前前後後的紛擾至少讓我覺得,魯西完蛋了。

我也完蛋了。

新婚過後緊接著就是一場別開生面的答謝會。李智邀請了我們中學同學在一間海鮮餐廳吃飯,卻沒有吃到海鮮,不過是一些平常的小菜。他穿著一件圓領的T-恤,外加一條沙灘褲,腳蹬一雙夾腳拖。魯西則穿著一襲婚禮上沒來得及穿的金色禮服,高跟鞋,頭上還箍著一個銀色的后冠似的東西。魯西甜蜜的說:「我叫他穿西裝的,他不肯。」我看著魯西那個盛大的樣子,忽然覺得她好慘。我記得有一年學校開畢業舞會,她也是這樣小小的個子、罩著一件精美的袍子,設計了髮型,甚至纤脸,光彩照人。我則是一貫灰頭土臉,從來不將畢業當做什麽事。考大學時我將魯西的志願複製一份,她念外文學院的新聞,我沒考上新聞,就念英文,她的第二志願。升學於是就像是換一間教室上課,我和魯西,只不過是要分班。

李智從學校畢業前回來找魯西,外國電影一般傳奇,魯西則像真的等他多年般滿臉憧憬,這令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的友情是多麼不可靠。我太不瞭解魯西了,而我在李智面前,更是不戰而敗。李智轉而在香港繼續讀碩士班,兩地相思,有一段日子,魯西驟然變瘦。我請她吃飯,她遠遠從餐廳門口走來,左顧右盼。朝她方向走過去一位年輕男士,就順利將她的小身影徹底蓋住了。她問他路,我卻覺得只有男人,而看不到她了。我和她之間,永遠隔著一個將她徹頭徹尾遮住的男人。

許多這樣的細節我都懶得去想,但人生在世,傷心總是難免的。

魯西在婚後一周突然哭哭啼啼打電話給我,我正在出租屋裡過濾網店買來的咖啡。這次電話不是午夜驚魂,而是在真切的大白天里,她約我見面。

問我借錢。

她委屈地說,婚禮的錢是她娘家所出,說好蜜月歸李智負責,他卻恬不知恥為她訂了一間連鎖酒店的標間,一個晚上才一百四十塊錢。

「他到底愛不愛你啊?」我心裡想。

「他到底愛不愛我啊!」魯西哭訴。她淚眼汪汪的樣子特別像是某種賣萌的小動物,會將你的心融化成餃子餡。當時我很想問她那個深夜簡訊的事,但後來還是忍住了。在魯西的婚姻生活中,我是外人,我連觀光客都不想當。

「如果連蜜月的錢都要我爸爸出的話,我會自殺的。我太對不起父母了。我真是瞎了眼。」魯西繼續說一些重話,以擴大事情的嚴重性。

我答應了她,並把出版社給我的預付金交給她。那也沒多少錢,無非是讓他們七個晚上不必住在一個背包客住的地方。魯西破涕為笑,像個孩子。而我就像是她的另一個媽媽、爸爸,或者是某種親人的角色,還是比較衰的那一種命。然而,那個糟糕的晚上過後,我決定換一種方式生活。我也不想自己會完蛋。

「我只跟家裡人說我們去七天,但是我們打算去十四天。那之後我要跟李智去香港買東西,我就說後來你去了香港,我們臨時決定來找你玩哦。這樣我就可以不要那麼早回到李智爸媽家住了。」

「好。」我說。

「你寫張借條給我吧。」我在心裡補充道。

但我只是默默撤下了一個微單相機的訂單。

 

3.

 

香港到底有什麽光環呢。其實我一直都搞不懂。是年我在灣仔小住,我的另一位女友每月花費一萬三千港紙只租的到一間床三面靠牆的小公寓。我向窗外眺望鱗次櫛比的高樓像一根一根香似的祈願天公作美,庇佑蒼生。但在那個地方,有的人顯然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無論怎麼努力打工掙錢都不可能住去半山的千尺豪宅——這個豪宅恐怕還不如幸福家庭出身的魯西童年時所住的一半大。燒香也沒有辦法解決。

那一刻,我有點想穿梭時空隧道回到那個糟糕的婚禮現場,告訴李智爸爸,李智不當港漂不是魯西的錯。大部份正常人都不願意住在香港那麼小的地方,還要被人看不起。

魯西婚後就不太上網,也不太接電話。我只打通過一次,她說她在買菜,回去還要幫公婆做飯。又說最近在找新工作,李智父親不喜歡她加班,天天要等她吃飯、等她洗碗。如果她晚歸,他們就不吃。他們不吃,在證券公司工作的李智就會生氣摔東西。

挂了電話以後,其實我也不知該說什麼,我也不知有沒有資格說什麼。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以一個業餘翻譯、兼職寫手的身份,不斷在他人的愛情地圖上旅行、消費、觀光,在別人口中,日子過得也還算不錯。我可以決定我做什麽工作、或者不工作。也沒有人會因為我晚歸而絕食。也可能是我長得不那麼好看,也不懂交際。我複製魯西的志願表,冥冥中也改變了人生。我學外語唯一的用處,就是不去使用它,只去學習它。有一次我陪同國外的版權代理人去劇院看戲,坐在後排的兩位上海阿姨毫不避諱地說:

「咦?現在那麼難看的小姑娘都能找到外國人啊,這些外國人心腸倒是蠻好的。」

「你曉得嗎,爲什麽,難看的小姑娘能找到外國人。因為,難看的人,從小沒有人寵,所以比較會學習和人溝通。好看的人大家都去跟她溝通,她就不大懂溝通。」

「對對對,有道理的哦。」

 

我羡慕歐巴桑們的年紀,希望自己一覺醒來就有了那種可以指點江山的魄力,從而不再避忌。我要比當年那個被諮詢怎麼做愛的女生要成熟一點、堅強一點,如果我不是那麼「難看、懂溝通」,那李智和魯西對我就不是羞辱,不是試探,而是真心實意的當我作Google百科。

這些年來我每天相處最多的是機器,每換一台筆電,就差不多更新一種聊天工具。聊天工具有時像人一樣,都有令人眷戀的好,又有致命的缺陷。有些聊天工具,可以看到對方在什麽時間「已讀」,但她就是不回覆,就讓人不舒服。盛產牽掛的功能機器都讓人難過,像甩不掉的前男友,就像QQ空間中的「最近訪客」一樣,充滿了情感疑雲。但魯西結婚以後,至此從網絡世界消失,我不知道爲什麽,或者忠心耿耿於婚姻的人真的不需要上網,不需要更新自己的空間,不需要打卡吃了什麼東西。如果沒有孩子的照片,也不需要刷屏他們有多可愛。

告別MSN和LIVE SPACE以後,我從青春期以來全部的情感記錄都變成懸浮在空氣中的魂靈。我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各種各樣的「李智」,她們有的像魯西,有的也不像。人與人的緣分總是長長短短,像削鉛筆。越是適切,消耗越是大。但在魯西結婚的那四年中,上海經歷了政權交接、通貨膨脹、金融危機、房價飆漲,越來越呈現出各式各樣前夫的臉。這樣的社會,讓太多美女們哭泣,對我反倒是像一種額外的福利,令我可以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令我可以安安心心喜歡各種各樣的人,卻不必要奉獻自己進入「大團圓」的牢獄。

我最近一次見到魯西時,是在李智母親的葬禮上。我見她兩次,一次穿著旗袍,一次穿著壽衣,都是人生大場景。魯西作為家中媳婦,形容枯槁,看起來比李智還要哀切。

她瘦到好多人經過她時,都被完整擋住,然而我忽然覺得,這也沒有什麽好心疼。

我問她最近好不好,她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輕輕說:「還好,我就是好想睡覺啊!他們做七,都不讓我睡覺。」

真慘。

我心想。李智則是真的悲傷,好幾次沖到玻璃棺材前大呼小叫,又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拽開:「你有毛病啊,眼淚不要掉進去。我們很難弄的。」他於是又平靜些,像個受罪的孩子。只是,多年前那種神秘的光環不見了,他還是那個我心目中中學里的少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一點也不像是在香港待了七年,快要領到永居證、脫胎換骨的那種人。有的人出去了,回來,變成另一個人。有的人出不出去,回不回來,都是一種人。但我知道,那張身份證,對魯西來說,還是重要的。她愛他的一切。他的呆、吝嗇、懦弱、惆悵。

所有男人的好,都被我放在顯微鏡下用力的看,以至於什麽都沒看到。

我交了一個白包給李智,勸他節哀。那一刹那,我好想對他說,「不用客氣,你們可以用去打車。」四目相看時,我甚至有一點點緊張,我想我真的不是他的對手,而他也挺可憐的。如果他願意將他們蜜月的錢還給我,我會希望他們真的白頭到老,胼手胝足。

那個晚上,我睡得特別安寧。我想到我和魯西許多小時候的畫面,我替她做的事,她對我的笑。這樣有節奏卻無聲的影像,簡直是一曲漫長的輓歌。

那是屬於我一個人的道場,沒有人死去,而我圓然哀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