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

四十年前,彷如昨日。長老教會、紅毛城、淡江中學的古樓依舊, 聽著陳明章譜曲的〈流浪到淡水〉,憶及已故的金門王、健在的李炳輝昔時在馬偕醫館對面夜梅花茶室,彈著吉他,喝酒齊唱的悲歡歌聲 ;日子啊,過去了。 

⊙林文義(第二屆散文優等獎得主)

 

彷彿依稀的南海學園,我印象明晰的卻是頒獎會場,帥氣昂揚的主 辦人高信疆、歷史博物館那仿作北京紫禁城的紅牆。美麗島事件審判熱火火進行,比文學獎還吸引人。我剛滿二十七歲,晚熟的慢慢睜開 眼睛。

那是文字再回來探尋的日子,我還年輕,卻在生命漂移中猶豫、躊 躇的想念塵封且寧願忘卻,青春時竟而冒進的出版了幾本書。

或許被識者私下嘲諷,就是彼時所謂的無病呻吟、風花雪月的唯美浪漫吧?只有自己才真切明白,面對未來的不免惶惑和不知所措的現實,漫無邊際的文學初旅是無奈的突圍。

純粹是心靈藉以抒解的依靠,用著自以為是哲理、美學的思索。尼采宣布上帝死了,赫塞的佛陀在流浪,紀德的愛情男女不分……我閱讀他們,似懂非懂,西方很遠,東方何在?

夜深人未靜,寫著不解的天問,在空白的筆記本,以為就是我連接這些智慧者的讀後感、奧義書……還要不要再寫下去?值不值得留下少年的憂鬱、成長後的自我質疑;那是毅然決然告別兩年不再寫作, 換筆為畫的轉折。

是否記得,四十年前曾經是連環圖畫作者,徹夜不眠的殷勤描繪線條,改編中國古典小說成為幽默漫畫型式;每月定期供稿給逐月連載的少年雜誌,未忘的文字卻留在手記冊裡。

終究是難以忘情文學之魅惑,猶如分手後的戀人,說是愛已別離,卻憶念未盡……。

繪畫或文學,你作何抉擇?他們問我。

前者傾往,後是所愛;我想了很久很久。

著力於現實,出版社和報紙,忝為初入職場的小編輯安分且認命的工作,沒有宏大的企圖心,只是靜謐地淡泊看紅塵。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天真、愚癡地信守美與愛,依然是文學暫別時光之間,回眸難 捨的一再眷念;彷彿夜夢侵入,光影迷離亦支離破碎,糾纏綣繾的潮去湧來,終於終於,兩年一別又開始寫作。

她以不解的眼神看我,疑惑地如此陌生。

我是異樣的變得沉默,她誤認為:疏離。

異議雜誌名之:美麗

嶼迷霧試圖撥開

被遮掩被蒙蔽的身世

誰的原鄉,人之來處

騷動,只為返還歷史

抗議,永夜祈盼黎明

黎明前第一班開往河口小鎮的列車,復筆之後的文字不同;熄滅書房一盞燈,有著大病初癒的昂然意志,那是竟筆完成終於舒緩地告解,彷彿描述的雕刻人向我訴說一生,關於遙遠的戰事、別鄉渡海的蒼 茫、尋木刻佛的虔敬……也是我返還文字的眷愛及其救贖。

感情的圍城──是我七○年代初習文學時對於河口小鎮淡水的形容。彼時家居北淡線旁民權西路和撫順街交會的天祥路五十五號,夜未眠的讀與寫,總是到夜暗接壤黎明的四時三十分,從台北後站首發的 列車,我在雙連站搭乘。

藍車廂,綠長椅,向上扳開的玻璃窗,呼呼旋轉下吹的電風扇;盡 是有年紀的男男女女,大都在北投下車,泡溫泉。原是笑語熱鬧的車廂一下子乘員稀少,就是帶著竹籮上覆蓋姑婆菜,準備去淡水漁港標 購鮮魚回台北市區販售的攤商──少年仔,汝這早起來哦,儘好。他 們親切的對我,青春的我是那般靦腆。

四十年前,彷如昨日。長老教會、紅毛城、淡江中學的古樓依舊,聽著陳明章譜曲的〈流浪到淡水〉,憶及已故的金門王、健在的李炳輝昔時在馬偕醫館對面夜梅花茶室,彈著吉他,喝酒齊唱的悲歡歌聲 ;日子啊,過去了。

回程的北淡線如今是捷運系統。今時微醺而歸的我,如何再回眸早被高樓大廈占領的河水小鎮?對岸八里燈迷濛,就像人生一過,車窗如鏡倒影,訕然、無言以對的折損。

復筆後的文字名之〈千手觀音〉。紅樹林回程的竹圍過站就是關渡,那宏麗、雄偉的古廟長長的參拜廊道盡頭,就是我文字的主題。

──以為啊,你還持續風花雪月到底呢?

前輩作家如此的稱許,我敬謹說:謝謝。

一九七九年秋,意外被告之得時報文學獎?

那年冬夜異常苦寒

燃亮火把為人權取暖

霧中風景怎是催淚瓦斯

嘉年華會後凌晨逮捕

孩子啊,失去父親

妻子啊,被帶走丈夫

銅銹早占領獎牌,灰晦、黯然如歲月顯影的老人斑;幾乎忘了它的存在,若有似無的丟置在書房最邊緣的牆角,被前方的兩個從威尼斯帶回來的面具遮掩著,化石般地三十八年前。

彷彿依稀的南海學園,我印象明晰的卻是頒獎會場,帥氣昂揚的主辦人高信疆、歷史博物館那仿作北京紫禁城的紅牆以及翌年二月殘荷冬眠的池畔。空氣凝窒的寒意,美麗島事件的軍事審判熱火火進行, 比文學獎還吸引人。

我剛滿二十七歲,晚熟的慢慢睜開眼睛。

報導文學獎的陳銘磻寫了〈賣血人〉,小說首名的黃凡筆下不就是廖文毅、辜寬敏回來的變節投誠?霧社抗日的長詩起自向陽,散文〈 蕾一樣禁錮著花〉作者童大龍竟是日後的絕美詩人:夏宇……。靜靜 的,我坐在冬將盡,春未來的池邊,翻看著文學獎手冊,些微喜悅卻也疑惑的悵然。我將如何自信迎迓新的八十年代?暫別的文字終究回來,真的再寫下去嗎?

只是想著,已近向晚時分必須趕緊回家,去託嬰的保母那裡抱回剛滿一歲的女兒;我沒信心,前時兀然驚見,保母竟在樓上三姑四婆的說人長短,推門乍見一臉髒汙的女兒懷抱鐵錘,妄充奶瓶般吸吮著… …(如果,偷嬰者潛入?)不放心的慌亂,我是怎樣一個多慮之人?

──怎麼,你竟然為黨外雜誌寫作?

──認同異議者,是否想到自己的前途?

愚癡、執拗如我這不合時宜的不馴,只哀慟於領受文學獎的二月底 ,三個小女孩慘遭殺害的驚愕和悲憤……我也是女兒的父親啊!

近四十年後,重讀日本作家川本三郎的六旬回憶錄《我愛過的那個 時代》,彷彿依稀地猶似昨日,回眸如同老人斑被歲月銹蝕的獎牌; 是啊,那是我愛過的時代,無怨無悔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