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勇師拿出竹笛吹奏幾聲,說閹雞這一行,平時以沿街吹笛為號,但現今師傅大多不吹笛了,一通電話服務就到。他拿出四寸長的削刀,在小型磨刀石上輕輕滑動,說自己入行二十載,至今仍得不斷精益求精,讓客戶把辛苦養大的雞放心交給自己。雖然只是雞,卻也是買賣道義,馬虎不得。
阿勇師亮出的小刀,彎細如月。我因撰寫廟會論文,到美濃養雞場做田野調查,意外地看見眾人圍著阿勇師;原以為是江湖賣藝人,聽到師傅喃喃唸著:「磨米飼雞仔,師傅……,」並持起笛子,嗶嗶兩聲。我被笛聲喝住了。這讀唸的歌詞,與我記憶中的原文不全相同,但相去不遠。
「挨米飼雞角仔,師傅趕緊來啊,雞仔飼甲肥滋滋,留起來好過年……。」二十年前,我被父母送到鄉下久住,常聽外婆吟咏此調。外婆解釋,鄉下人把小公雞稱做「雞角仔」,為方便小雞吞嚥,米飼料必需挨磨過。外曾祖父有門祖傳手藝,子孫無人想繼承,四舅不愛唸書,但手巧,為了營生,唸完國小後,便得承襲家業。外婆有時會輕拉床頭櫃抽屜,拿出一個小鐵匣,其中有削刀、鑷子,這是四舅離家後留下的刀具。外婆總是發楞看著,然後用布輕拭,塗抹凡士林以防生鏽。鐵盒中另藏有一支竹製短笛。
四舅離家前,工作時,腰間總繫著短笛,細瘦褲管紮進黑雨鞋中,頭戴斗笠。他先在神龕前禮拜華佗,隨後拿出比食指略長的竹笛吹氣,「嗶嗶」發出尖銳兩聲,再到曬穀場旁牽出一台黑灰色老舊鐵馬。我問他要去哪?他說等會兒要吹笛給人聽。四舅在教音樂?他無視我的提問,逕自牽車往外走。
四舅跨上車,瘦削腰間綁一只裝零錢的小棉袋,車子前籃放個小竹簍,背部微弓地騎著。有時我會陪同牽車,幫他放好外婆準備的水壺及飯糰,聽著咔答咔答車聲遠去。每個月有幾次,四舅會拎著竹簍外出,幾天後才返家,把簍子交給外婆,疲憊地用完午膳,便去休息。外婆在灶旁裝盆水,清洗簍子裡的東西,共有五只工具。一支像修眉刀,約手掌長度,一支如掏耳朵的挖勺,一支鑷子,一枝如剪刀狀的器具,還有一根小竹管,管口綁著不知何種材質的繩套。外婆拿著毛刷,輕細刷洗工具上的血漬。
四舅不會音樂。他跟阿勇師一樣,幫忙農家「閹雞」。
阿勇師與四舅持有同款刀具,明晃晃地持在手上。刀自然只是刀,但在阿勇師眼裡,像是另一根手指。阿勇師的穿著與當年的四舅幾乎同款,──一襲短衫、棉質黑長褲,趿一雙涼鞋,拿著同樣刀具與短笛。
阿勇師拿出竹笛吹奏幾聲,說閹雞這一行,平時以沿街吹笛為號,但現今師傅大多不吹笛了,一通電話服務就到。他拿出四寸長的削刀,在小型磨刀石上輕輕滑動,說自己入行二十載,至今仍得不斷精益求精,讓客戶把辛苦養大的雞放心交給自己。雖然只是雞,卻也是買賣道義,馬虎不得。阿勇師原本唸機械工程,退伍後不久,經營中式早餐店,凌晨兩點就得辛苦揉麵糰。仔細盤算人生,不如回老家學習祖傳技藝。有些交熟的養雞場老闆,好心提供淘汰雞隻讓他練習,兩年後,阿勇師已能獨當一面。
阿勇師仔細磨刀,刀鋒對準鼻尖,左右晃動。我沒看過四舅磨刀,他的刀都由外婆打理,定期將刀子磨利。
磨刀伯出現在村裡,常是午晚餐之間。小販們彷彿彼此約好,先是響起補鍋具、補雨傘的工匠拍擊長鐵板聲,接著麥芽糖小販「噹-啷、噹-啷」的竹筒搖動聲,最後是宏聲叫喊「磨菜刀、磨剪刀」。婆媽們拿著各式刀具排隊,吱哩喳呼地聊天。磨刀伯拿出機車後座箱的粗砂輪盤,將刀放在輪側一圈圈轉動,再將刀具放在長形磨刀石上來回推磨、淋水,重複多次,最後將刀子立起細瞄,包上報紙交還對方。
附近廟裡的乩童常拿著寶劍,拜託我們讓讓,阿伯總以「小攤不磨大刀」為由婉拒。輪到我們時,外婆拿出四舅竹簍裡的「修眉刀」。阿伯說刀子小,不能用砂輪磨,只能放在磨刀石上輕細推滑。阿伯磨著刀,不時拿近眼前細睇:「這頭路艱苦啊。」我以為磨刀伯自憐自嘆,後來才知,他是感歎四舅。宛如修眉的小彎刀,是特殊刀種,磨刀伯沒用過,但觸摸過它的刀鋒,不忘叮嚀,磨過的刀子利,務必小心。
外婆在三合院後方,造了雞舍及豬圈,我常隨外婆到雞舍飼雞。有次雞群咕咕啄食我的雨鞋,外婆說,雞角仔有點狠性,得要絕食半天,叫我請四舅前來幫忙,且叮囑我這兩日別靠近雞舍,大人要忙正事。翌日,聽到笛聲在曬穀場後方響起,我和大表哥商量,偷偷跟到雞舍,遠遠聽到外婆叫著:「抓緊,抓緊。」我們躲在柵欄後方,瞧見四舅坐在矮凳上,從外婆手中接過被繩子綁住腳爪的雞隻,雞仔咕咕輕叫,拍動翅膀掙扎;四舅左腳輕踩雞爪,右腳兩趾夾住雞翅,拔光雞下腹部的羽毛。
外婆瞧見我們了。為避免驚擾雞群,她輕聲喊「噓」。我靠近四舅,他拿出「修眉刀」,在雞下腹輕劃一口。表哥和我摀住快放聲尖叫的嘴,我又懼又奇,從摀住雙眼的指縫間偷覻,詢問在做什麼?
「閹雞。」外婆簡短二字,明顯警告我們不可再吵。四舅以類似剪刀形狀的擴張器,
伸入下刀口的縫內撐開刀口,用夾子探進雞腹內攪動幾下,接著拿出前端套有圓線的竹管,伸入腹內抽動、提起,最後「咯噔」抖轉,舀出一小顆黏有血色的米白色橢圓球,放入旁邊盆中。四舅將雞轉個方向,重覆相同動作,最後在雞口灑些消炎水,雞竟然還可以站挺,很快地走入另一側鋪墊著乾爽稻稈的雞舍中。
我們指著小顆米白球,問是什麼?「雞胇。」四舅正在洗手,頭也不抬地答。「什麼是閹雞?閹了要做什麼?」表哥一連串地發問。四舅突然抓住表哥的手警告,再吵,下一個閹的就是人了。表哥立即拉著我飛快逃離現場。四舅刀落勺起,俐落冷峻的神情,令我直打哆嗦。
阿勇師的神情與四舅迥異。阿勇師閹雞前,輕鬆自在地抓起雞隻湊近嗅聞,掌心順著雞羽撫摸,像中醫師的望聞切。阿勇師說,飼主用心養大的閹雞,常是廟會肥雞比賽的常勝軍,得意說起高雄義民廟許多參賽肥雞,都是出自他的「刀工」。他下刀前,得先檢查雞身有無傷口,氣味是否正常,否則病雞一閹,就成了刀下亡魂。
四舅下刀時神情總是嚴肅,因為力道稍有不慎,危及的是生命。他雖不喜歡此行業,
但下刀時,也是心存悲憫。每年,外婆老家慶祝天官大帝壽誕時,供桌前也會陳列一排肥雞,有些彩羽是黃棕藏青近綠,有些則是橘紅棗黑摻白。比賽當天,伯舅們興致勃勃豪氣下賭注,外婆忙著三牲祭拜,姨婆呼朋引伴看鬧熱,村裡到處綁著「恭祝天官大帝聖誕千秋」的紅布條。鞭炮、下賭聲不絕,香灰三牲水果氣味四散。飼主們談論如何研發營養飼料,雞肉才會幼嫩又不顯膩。有些主人在穀中添加碎玉米、麵包屑混雜米糠。 我想起前年,曾到高雄參觀義民爺壽誕廟會,供桌前,十幾隻活閹雞一列排開。通常每隻放山雞約莫五台斤重,這些閹雞重達十五斤以上,細瘦腳爪無法支撐巨大體型,全癱軟地躺臥紙箱中。四周響起鑼鼓喧填、鈸鐃鏗鏘,麥克風不斷傳來:「二十台斤十兩」、「十六台斤五兩」、「十八台斤二兩」的報告聲……,雞仔們尾羽蓬發,在金色陽光照耀下,亮燦燦的。
小公雞在一個多月大時得進行閹割,否則長大了攻擊性太強,會打鬥互啄,造成養雞戶損失。雞閹過後性情温順,容易養肥,肉質鮮嫩,適合當作祭神牲禮。阿勇師解釋閹雞的道理,輕拭四寸小刀,接著在空中比劃幾下,雞寮四周充斥咕咕聲與腥膻。
阿勇師感嘆學習此藝的人漸少,且現今多用藥物閹雞。屏東竹田開設閹雞場,仍有老師傅親自教授。他一面解說,不時地吹著竹笛,戲稱只要笛音一響,雞仔和養雞人會自動排列整齊在後方踏步,圍觀者聞此,莫不捧腹。
外婆曾解釋,吹笛是閹雞師傅出現的訊號。當時鄉下每戶人家都有雞舍,響笛聲起,養雞戶便來請師傅幫忙;若雞隻過多,四舅會留宿一晚。當時閹一隻雞酬勞五元,四舅將取出的雞胇賣給餐廳,或賣給以雞胇泡酒進補的客戶,可以得到很好的利潤。
四舅絕少提及閹雞工作,他常翻閱卜卦、姓名及紫微書籍。有時晚上灶房無人,四舅亮一盞燈看書,整個人在暈黃光線中泛著濛濛毛邊。我小聲問他在幹嘛,他叮囑我用功點,否則得做粗活。我想起外婆曾私下叮嚀不可對四舅胡亂發問,她說四舅不喜歡閹雞工作,想轉行。約莫一年後,四舅和外婆爭執,說什麼「命,天註定;運,人安排」,他討厭身上沾有雞味。不久他離家,學習命理卦術;竹簍裡的刀具,被外婆洗好晾曬,從此鎖在床頭櫃中,包括那只短笛。
我問阿勇師,每天和雞相處,不膩嗎?「雞油、雞酒,萬里飄香啊。」阿勇師瞇眼嗅聞,彷彿四周已有香味四溢。他提及以前養雞人家窮困,閹雞師傅得先用自家飼雞練習。初期下刀,手腳兀自顫抖,雞毛一拔,刀未落下,吃痛的雞仔便咕咕拍翅扭動,地上盡是飛散的雞羽。若刀法不準,雞仔會失血過多病亡。
阿勇師爽朗幽默地講述閹雞故事,他依賴此技養家,手上小刀不只碰觸雞隻私處,
更觸碰生命來源。阿勇師清銳的笛聲,將快熄滅的技藝吹亮了幾分。四舅吹笛總是陰鬱,恰似吹著心中的苦悶。外婆收起刀與笛,她無法收下的,是為人母的不放心。四舅離家多年後,在鎮上幫人勘察陽宅地理、住家方位及八字運命,客戶尊敬四舅命理堪輿工夫,常到府親迎請教,尊稱「老師」。四舅為雞隻斷陰陽、為人們判吉凶,看似道不同,也都芸芸眾生了。
四舅沒能繼續拿的刀,擱在外婆竹簍裡。阿勇師則亮出刀子,打趣地說,可別小看這一刀,大學畜牧系曾聘請他當講師,教授獨門絕技。我回想起四舅在意的尊卑,該如何界定呢?
「嗶、嗶」,阿勇師挑了一隻健康雞。我已長大,勇敢地睜著雙眼,看師傅拿起小刀,從雞的下腹處,輕輕地劃下一口……
(本文為第39屆時報文學獎散文三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