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之一
我想起曾讀過的小說中某個時代之氛圍如黑白電影畫面,裡頭人們打電報白紙黑字寥寥不過就是「母病。速回。」,四個字加標點共佔六格,卻可以左右之後半部小說情節。相較於此,我五姨花費四小時不止,好不容易說服我媽,我阿嬤真的病了不知道能不能撐過今歲生日,希望一家子能回去聚一聚,偏我爸不信,他用鼻子哼氣說,他死了他媽的他媽都還不會死咧!似乎他媽我阿嬤的命比我老爸的脾氣還硬,後來便只我與老媽像片倒旋的落葉似沿著山路陀螺繞轉,要回去看阿嬤。
林國琦電話裡問我,來不來得及趕回看日劇《DEEP LOVE》大結局,我說端看我阿嬤來不來得及死決定,林國琦便不敢再問了,倒是很義氣用手機JAVA附加檔案方式,傳了日劇原著小說給我,大螢幕看不到讓我也能藉小螢幕過過癮。我沒有手機只好借我老媽的,邊按手機鍵達達達便告訴我媽,日本興起一股手機小說熱,探源溯本老祖宗就是這部《DEEP LOVE》!手機小說的魅力便在一個章節就一則簡訊長短,換算成中文只七十字有餘,這樣說來,「LOVE」這麼「DEEP」還能用七十字說完,真讓人佩服想快點看到結局。
結局怎樣我還沒看到,倒是先看到手機中老爸傳來的簡訊,也不是我故意要看的,偏偏我媽手機簡訊匣比我家垃圾桶還亂,一點基礎分類都沒有,沒來由就點進老爸傳來的簡訊裡頭,「秀鈿,」老爸寫著,「媽可能又是鬧情緒跟本沒病我在家等你消息去去就回勿耽擱又素貞之事勿想太多只是同事關係斷無其他情事別犯多疑蓋一切以家以孩子為重甚念之」用詞遣字直比古人書信尺牘,最像的部分莫過於連標點都不加,莫非是考驗我媽句讀能力?大概是因為一通簡訊便只能七十字,只好省下標點字粘著字,我且好奇簡訊裡素貞是誰,老媽真的是為了阿嬤生病才回去或因為其他,想著想著車搖字晃犯頭暈,老媽又問我看什麼,我便回「DEEP LOVE」囉。
一如我爸所料阿嬤看起來只是老還不到死,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來,她側臥沙發床上,泰國臥佛垂眼閉目,像手機裡的符號「/」,將後頭負手立著的大伯母二伯母三嬸五姨全隔了開。阿嬤對我招了招手,摟我入懷且曰阿孫耶乖喔回來看阿嬤,阿嬤這麼老了都快死囉你都不知道。我心裡想我知道好久了你說好幾次了,但沒有一次真的映證。
若把家裡廳堂比作手機螢幕,那些因為接收我阿嬤將歸西訊息而歸返的家人們一人算一個字,大概可以湊足好幾封簡訊量。老媽鎮日忙於招待,我搶得時間便用我媽手機看《DEEP LOVE》,還是讓我阿嬤抓包說我不用功只會看小說練功,她說她快要死囉說著說著便說起我爸小時候躲在棉被裡練功的情形,手電筒光亮大千偷偷看金庸,他老爸我阿公幾次夜襲巡房要抓人,看到斑點圓棉被上一點特大點,棉被用力一掀你猜怎麼著,被窩裡只剩下一本書隨氣流啪啪啪空翻著就不見人,你問人呢?原來我老爸用壁虎功黏在棉被上了一似柳枝正擺盪!我說好扯卻將這些打成簡訊,回傳給林國琦,這才發現簡訊怎麼算也就七十個字,要有故事有高潮且夠懸疑讓人想看下去實在很困難。林國琦還問後來呢?後來就七十個字了,沒能繼續說完。故事便斷頭在那。
倒是家裡人真來全了,我媽忙得沒時間理我,我則在簡訊匣裡看到一封回傳給我老爸的簡訊:「德:我能原諒素貞卻不能原諒你,原諒你卻不能原諒謊言,現在是個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盼望能將事情說清楚,這次回去再相見但願非是最後一次見。」將這封連同上一則簡訊合在一起看,兩人隔空喊話,有了對話,便成了情節,我腦海中約略浮現事情輪廓,關於素貞、我爸與我媽之間。我想老爸老媽是真的在寫所謂手機小說了。不過人家是用文字檔,我老爸老媽大成本大製作用自己的人生在寫。
我不敢問素貞是誰,倒是五姨跟媽咬了幾次耳朵後,嚷著要死了要死了拉著老媽衝進阿嬤房裡,一開始我以為她講的是阿嬤,躲在門外不敢進,便聽到阿嬤說她就要死了最怕大去前見到夫妻離緣子孫四散,我母也覓死尋活似低喊不如死了算了,一房間滿是「死」字像活物似蹦蹦亂跳,後來媽紅著眼從阿嬤房裡出來,我繞轉進去原來想打聽到底是誰會死,阿嬤沒說什麼,倒是說起了陳淑滿的故事,說她「命中帶滿,半生把家族撐的枝繁葉茂讓米缸滿滿的,唯獨拍全家福那刻陳淑滿拿起相機,這才發覺一張相片滿滿的就是沒他身影,遂覺原來我才是多出來那一個呀!」剛好七十個字也是滿滿的,我不知道阿嬤說「多出來那一個」是指誰,倒是飛快點開老媽手機裡相簿,確認自己是不是在裡頭。還好視訊照片中,一張一張我與老爸笑的燦然,都沒缺席,唯一少的,想當然耳是手機持有人自己。
後來有好一段時間我媽不讓我碰手機,整天捧著若有所思,眼看阿嬤大壽更近一些要到了,人喊老壽星生日快樂,阿嬤還是那句老話我老了要死囉,也不知是要慶生或悼死,我媽因此又忙了一陣,這才讓我有機會搶來手機繼續看《DEEP LOVE》,老媽好稀罕手機簡訊匣中乾乾淨淨,大約和她跟五姨說的「把感情事好好整理一番」有關係,還好這難不倒我,後來我便進入簡訊匣垃圾桶中,裡頭堆疊是失去了日期像是漂浮在失重空間的廢棄簡訊,亦是我們一家活過的當代-那些上飆下跌的股票盤勢、老媽偷偷趕場的賣場特價訊息、學校傳來孩子到校的訊息通知、父親又加班的短訊……原來我們的生活也只要幾則簡訊就能說盡,日子太長,七十字又太短,我手指按按按快按出繭來,好不容易歸納出簡訊數則,可資說明這幾日下來情節發展:
簡訊一:秀鈿,去電皆不接,託大哥三姐五妹傳達都沒下聞,我想你是鐵了心,事實上我與素貞早無可說,不日前往解釋清楚
簡訊二:請接電話。
簡訊三:我不明白你的態度,若你真在意,那我與素貞之事俱都是過往,或著你並不在意,但我已承諾不再犯,萬事以家為重。
簡訊四:我已想通,待約素貞三人見面談清楚。
不見我老媽回答,約略是用電話談過了或著我媽傳了什麼但手機沒有備份下來,我不禁揣想後續發展,推敲簡訊中所言,情節走勢該是順著簡訊一到簡訊四,老爸來電而媽卻不接,消極抵抗拉鋸成異地冷戰,換得我老爸實話,割地立約欲承諾見面合談的可能。這下有了重大情節推展、真相朗朗將明,男女主角追逐、哭泣,撲倒以後相呼喊,對話之後那些繁複的動作與細節之空白便由手機外的我填補,我想這該是手機小說的高潮了,又或著,情節順序其實是由簡訊編號四而至一,老爸高調出招,一出手就是狠的,會談實是鴻門宴,報出和那個什麼素貞的過往,幾番過招終於來到簡訊一之孤立無援山窮水盡之況,簡訊外待填滿是意識流是女主角我老媽在內心簡訊框中的血淚告白。又也許還有其他種排列組合,順序可能是一四三二,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老爸竟來過了還帶著素貞三人談判,上演了全武行或是商戰小說裡那種人人各懷心機合縱連橫那套,最後落得電話兩不接之悲劇收場,不同組合不同小說類型,原來七十字太短,人生又太長,而無論什麼款情節終究是接到此時此刻,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
日子還在過,我聽阿嬤說完一個又一個家族故事,手指勤按一個故事一則簡訊便打發。家族史可以列一張簡訊清單明明白白:
陳招積,晨遇大城李氏以為天人,夜幕降則相約娶之,半日相逢成就半生姻緣,當夜則亡,半生情緣又在一日盡之。
陳苗翠,貞潔烈女,疑夫不忠而鎮日窺探之,與情敵搏殺之,俱亡。夫又再娶並言之真愛,相守而終。
陳鄔,天生目盲,結婚之日始發現夫為聾啞,兩人對面竟不得傳意達情,晚來一日直嚷好黑好黑,彷彿目明能視而亡。
又有陳明雄陳明彬陳暄陳淡平陳柏立……
簡訊寫了又寫,人的一生竟七十個字也就寫完了。阿嬤大壽那天席開一十七桌,肥鴨厚酒,人人划拳喊殺個個醉如山倒,我偷偷問起五姨是不是也有留著幾個空位要給陳招積陳苗翠陳鄔,我阿姨兩頰紅酡舌頭都大了,講什麼也聽不清楚,就指著廳堂上黑白照片,我看著看著搞迷糊了,究竟那些故事,是我阿嬤這個當代中家族橫散出去某些族裔的私史,又或是歷朝各代我陳家縱向脈絡中空缺那幾格,我唯一能知的是,有一天手機容量會被填滿,那裡頭竟都是這些註定傳不出去的斷頭簡訊,而這些時間的空間的故事或縱或橫,情節交錯疊合成四方框框,我們家族的一切便盡在那裡頭,我們家在裡頭我老爸老媽在裡頭,我在裡頭。
原來這都還是開始,區區七十個字,一想到我們都還隨著輸入鍵一亮一亮橫在開頭,還要繼續下去,便覺好累好累喔。而一旁人們醉了便倒下。夜裡大屋熄燈,我記起我老爸躲在棉被裡偷練功那段,只想偷偷找出手機把《DEEP LOVE》看完,起身才發覺老媽不在床上且手機也不見了,大家不是都喝掛了嗎能去哪兒?我在暗滅的廳堂撥了老媽手機號碼,叮咚叮咚是《DEEP LOVE》日劇鈴聲,魅幽幽從大屋另一翼某間廂房傳出,也不知是二伯或是三叔四叔五哥的,我安靜把話筒掛了黑暗中彷彿看到誰的房間裡,眠床上一席斑點圓棉被正因手機燈亮一點特大點,棉被用力一掀你猜怎麼著,被窩裡我二伯或是三叔四叔五哥裸身張手如蛙匍匐,你問他在幹嘛?回頭一看原來我老媽用壁虎功黏在棉被上了一似柳枝正擺盪!但也許什麼都沒有,屬於手機小說的,便讓它留在螢幕框格裡,不去按便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夢遊般走到阿嬤房裡,她終於倒下了不過只是醉,我躲進她懷裡聽她說乖孫耶我快死了喔,我央求她再講一個故事,我阿嬤說這個故事別人都不知道她只跟我說,當年阿公掀開了我老爸的棉被,阿公說他看見,棉被後頭是他自己幾次夜襲巡房要抓人,看到斑點圓棉被上一點特大點,棉被用力一掀你猜怎麼著,棉被後頭他看見他自己幾次夜襲巡房要抓人,發現斑點圓棉被上一點特大點,棉被用力一掀……
阿嬤說著說著沒完沒了,我只想快點睡去,忽然發現阿公真是幸福,因為他活在一則永遠自給自足的故事版本中,七十字說得完也說不完。我好像因此讀到了結局但我不會跟任何人說。正如我不會說我知道阿嬤就算那麼老了但還不會死,她將死很久,以她的死為藉口一次又一次把家族喚活,讓屋滿燈亮使大屋那萬千閉合的眼又在夜裡張開。
我也不會說老爸讀到的那些簡訊,其實是我代替老媽發的老媽都不知道,只是由一則簡訊引起的故事,順著我的起頭便沒完沒了自己走下去了。想了這麼多還睡不著我想我是不是也老了!但我還不會死,若用一則簡訊來描述我的一生,第一句是我老了,最後一句是我要死了,那麼中間六十三個字該怎麼填滿?
那麼短,又那麼空白。那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