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屆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類首獎】舞在黑色除夕夜 ☉邱瀟君

以槍擊案為報導文學題材,在歐美並不少見,從深度報導到記錄片都做過;但以一個華人社群的舞廳所發生的槍擊案為主題,透過現場目擊者的眼睛 ,重建槍案悲劇,這卻是第一次。槍案發生的舞廳是以退休的中老年華人為主,有點小錢和閒暇的中產階級怕寂寞,怕孤獨,內心卻又分外孤寂。這是本篇作品最為動人的基調。從報導文學的角度看,本篇敘事完整,節奏明快,卻能在屠殺的敘事中,隱隱透出生存於異鄉的中老年華人社群的無助無奈,這是它更為深層的意義。──楊渡講評。

2023年初,剛過完農曆新年,新聞驚傳劉文正死訊,隔了兩天,又 證實只是假傳,劉文正依然神隱,見首不見尾。

趁著新聞熱度,各媒體又開始播放起劉文正傳世歌曲,包括〈三月 裡的小雨〉。

這是街知巷聞的名曲,大家聽著懷念,網路上紛紛聊起過往記憶。 但少有人知道,就在稍早,半個多月前,美國發生了一起華人槍擊案 件,背景音樂就是〈三月裡的小雨〉。

2023年除夕夜,美國加州洛杉磯蒙特利公園市(Monterey Park) 的「舞星舞蹈學院」發生一場槍擊事件,兇手分兩輪連續射擊42顆子 彈,造成多人傷亡。死傷者年紀在55歲到75歲之間,槍聲響起時,這 些開心玩樂的人們還以為是慶祝新年的鞭炮聲,正在歡欣鼓舞,幾秒 鐘後,眼前的世界崩塌了。

那天,他們原本興高采烈地迎接一個歷史性的農曆春節,因為加州 州長簽署的AB 2596法案生效,加州成為美國第一個將農曆春節列為 法定假日的州。紐森州長這個舉動肯定了亞裔為加州文化帶來的多元 豐富,也為所有加州人提供一個參與華人傳統慶典的機會。

所有在美華人都熱切期待著這個法定紀念日,大家知道,此後除夕 和農曆新年將會不一樣了。

他們想不到的是,使除夕夜變得不一樣的,會是另外一件事情。

蒙特利公園市簡稱「蒙市」,是洛杉磯的一個小城,面績約是新北 市的60 %。因大量台灣移民遷入,而被通稱為「小台北」。六萬六 千人口中,華人占48%。

新移民喜歡住在這裡,就算一句英文都不會,也可以在這裡安安穩 穩地過上幾十年。手機修理、燒餅油條、參茸雜貨、八字米卦、酒鬼 茅台,幾乎所有家鄉的東西,在這邊都買得到,這個華人近半數的小 城,也是鄉愁最短的城市。

蒙市每年舉辦農曆年節會展,市政府把五個街區封起來,成為行人 徒步專區,舉辦匯集華洋文化,民俗工藝,風味美食,國際商展以及 精彩歌舞表演的嘉年華活動。

很多華人開兩三個鐘頭的車來參加,把年節展當作農曆新年的主要 活動;走在飄香的小路,比肩摩踵的都是人不親土親的同胞,耳邊的 鄉音,心中的鄉思,偶爾碰到久未見面的友人,就站在舞獅隊伍的後 面,彼此敬根煙,在煙霧瀰漫,滿天鑼鼓聲中,緩緩地說起故鄉事, 有時說著就笑了,有時說著,就哭了。

科技進步,故鄉已經不遠,搭飛機回台只是一個日夜的事,但鄉愁 鄉愁,愁的往往不僅是距離,還有回不去的生命記憶,所以不管在哪 裡,人們總要時刻創造儀式感,以連結過往,創造出一種新的,舊的 回憶。

這次因疫情停辦兩年的活動恢復辦理,取名「兔Tu-Gether迎春年 節展」,適逢周末,預計兩天會有卅萬人潮同樂,將是史無前例的盛 大。

年節展第一天在21號九點結束,活動一如預期精彩,氣氛熱絡,賓 主盡歡。

近十點,人潮終於漸漸散去,街道慢慢沉寂下來,朋友們互道晚安 ,明天再來,或明年再見。

值班警察們也回到警局做最後盤點與交接,一日辛勞,大家終於可 以稍喘口氣,為第二天做準備。氣氛一片祥和。

突然之間,連續的報案電話打了進來,「舞星」這兩個字拉開蒙市 警察局瘋狂忙碌的一夜。

■舞星藝術舞蹈學院

「舞星」位在年展會場旁,從會場走過來,只要兩分鐘。

老闆梁卓於2017年買下舞星,把舞星從傳統的交誼舞廳 「Star D ance」更名為「Star Ballroom」,中文正式名稱為「舞星藝術舞蹈 學院」。

經營未及兩年,不幸遇上全球新冠肺炎大流行,舞社被迫停止營業 ,所以梁卓趁機做了很多修繕和改建,期待疫情後的曙光來臨。

梁卓企圖很大,不想要舞星只是一處舞蹈交誼場所,她大開舞蹈教 學門徑,廣納舞界名師,排班招生,短短時間把舞星經營得有聲有色 。曾有行內人士表示,如果舞星的師資規模稱第二,全美恐怕沒人敢 稱自己第一。

疫情重啟之後,很多人仍感覺出門不安全,所以舞星除了平日教舞 課程外,只開放周六一個晚上給一般民眾,讓大家跳跳舞,見見老朋 友,會會新朋友,十塊美金進門,非常大眾化。

2023年1月21日,癸卯兔年。

晚上八點,舞星跨年晚會開始。

隔街年節展的歡笑音樂聲、烤肉的香氣,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陪伴 著相偕前來參加的舞客們進場。

周愚跨過鐵門,經過走廊邊的接待桌,左轉身站在門口向內觀看, 這個他幾十年來頻繁進出,熟悉得像自家廚房的熱鬧場地,右手邊是 收銀台,旁邊放著可推動的活動音響,音響旁邊擺著一張沙發和一個 圓桌。站在門口,正面對的就是彩燈閃爍的大舞池。右牆面是一大片 鏡牆,舞池左邊和後面沿著牆擺著兩排小圓桌,錯落而整齊。為了配 合農曆新年慶典的氣氛,桌上還特別舖著粉紅色和白色的桌布。

站在門口,目光掃過這些慣見的景物擺設,八十九歲的周愚忍不住 開心地搖擺起來,彷彿自己也成了一段音樂。

正坐在進門口第一張沙發上的,是七十三歲的舞星經理馬名偉,他 看到熟客周愚進來,立即站起來,把位子讓給這位老大哥,自己開始 去打點忙碌。

燈光旖旎,色調繽紛,樂聲靡靡,年節的舞步開始慢慢踢踏旋轉, 多美好的一夜。

在周愚座位旁,坐著常在舞廳見面的菲律賓舞客馬可仕,另外還有 幾位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客人。

舞廳總是這樣的,大家尋舞而來,有時早已共舞過好幾十支曲子, 體態步伐習慣早已摸透摸熟了,但連名字都互不知道的,大有人在。

七十二歲的高宇倫和周愚、馬可仕互不相識,但他們同樣出入舞星 ,同樣把出門跳舞當作每日例行活動。高宇倫和建國中學校友會會長 張虎是好友,張虎組了一個二十多人的男士跳舞班,每周日早上聚集 在一起,請老師指導練舞。張虎是舞班班長,高宇倫是其中水準最高 的學員,精熟各種國標舞步。

張虎輔仁大學畢業,在美國拿到碩士後,投身電腦界工作了一輩子 。在他和高宇倫這一代人的高中及大學時期,台灣還有少年刑警隊, 學生參加舞會仍是禁忌,被抓到了是要送警察局的。或許是如此,跳 舞對這個年紀的人,總帶著一些特別神祕的吸引力。年輕時在異國為 前途打拚,無暇他顧,到了退休後,有錢有閒,那股原初的誘惑又浮 上心頭,趁著身體還能動,大家就聚在一起開始踏起舞步,撿拾些掉 落的青春,彷彿時光不曾遠去。

跳完舞,這些散居各地的菁英分子,結伴到附近中國餐廳吃個飯, 聊聊天,談談枯燥少變化的退休生活,時間到了,搶著埋單,爭一點 鋒頭,之後,便又各自回到自己拚搏一生掙來的家園中,過回枯燥少 變化的退休生活。

跳舞,便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重心。

■以舞蹈串起的小聯合國

高宇倫另有一批親近的朋友,連他一共六位。包括從越南來的瑞秋 ,剛退休,有個成年的女兒;從柬埔寨來的莎莉,她和先生法藍司兩 人在附近開了家甜甜圈店;從緬甸來的素,天真浪漫;從香港來的珊 蒂,一手好廚藝;從台灣來的張曼君,已經七十歲了,仍有一把好嗓 子。

這六位認識十幾年的好友,都是來自不同國家的華裔,用帶些鄉音 的中文交談,溝通無虞。大家都是外向開朗的個性,常約好到彼此家 中吃飯打麻將,談天說地,唱歌聚會,也很有默契的到下午兩三點就 解散,老人家們都身負重任:要去接孫子孫女放學。

長期的交往,彼此個性都摸熟了,親近又互相敬重,從沒有發生過 衝突。

跳舞的客人中女性和男性的比例大概為三比一,男性稀缺,所以較 高大的女生也會學習男步,沒有異性舞伴時,同性朋友就可彼此對跳 。張曼君跳的便是男步,常伴著好友們共舞,其樂融融。

這群夥伴,是彼此的第二家庭,總是找機會相聚,學到新的舞步就 交換分享,到了周末就到舞星打卡共舞。他們常說舞星是他們的第二 個家,總覺得可以一起旋轉到時光的盡頭。

這一晚,六人各自與家人吃完年夜飯,八點左右便紛紛趕到舞星, 打算一起跨年同歡。因為是常客,已經預先訂票,所以他們坐在標明 VIP的前排座位,開心的聊著天。

賓客寒暄賀歲的聲音中,可以聽見國台語、上海話、天津話、越南 話、寮國話、廣東話……當然,也摻雜著南腔北調的各式英文,儼然 是個小小聯合國會議。在美國,這樣的溝通方式是常態,看似多元和 諧,各種語言並用,有時也會擦槍走火,多國語言吵得面紅耳赤。

不過在舞星這個歡樂的場合,大家都忙著隨歌起舞,就算有點不愉 快也就隨風過去了。

馬經理和助手吉米忙著安排舞客的座位、準備音樂及分發當晚的抽 獎彩票。

舞曲響起,賓客們按著各自的喜好,在半明亮的舞池中跳舞。沒有 跳舞的賓客,就坐在場邊聊天休息,等待著新的一年到來,氣氛愈見 熱絡。

■年節斷裂在此時此刻

年節歡樂的氣氛正酣暢,周愚因為答應妻女要回家一起守歲,便向 馬經理告別,同時把手中的抽獎彩券送給坐在鄰桌的菲律賓光頭舞友 馬可仕。馬可仕開心地吻了一下彩券,深信今晚一定會中大獎,戲劇 性的對著周愚深深鞠了一個90度的躬,在哈哈大笑聲中,約好和往常 一樣,明天下午在另一家舞場見面。

馬經理也向周愚鞠躬握手道別,互賀新歲,同時在周愚剛空出來的 沙發上坐下來喘口氣。

這是個重要的位置,這是個重要的時刻。

無人知曉災厄已經趕在新年之前到來了,歡愉的氣氛就在此時開始 變調,第一位碰到槍手陳友艮的,是比周愚早一步走出大門的顏美美 。

65歲的顏美美,比周愚早幾分鐘從晚會離開,打算回家準備新年祭 祖事宜。

晚上十點十五分,當她發動引擎準備倒車離去時,在後照鏡裡看到 車後有人,她停下車想讓行人先走,沒想到那位行人逕自走到她車子 左邊,隔著窗戶朝她開了一槍。她沒來得及呼叫,一槍斃命。

顏美美1980年代從越南胡志明市移民到美國,一生未婚,長年照顧 著病重媽媽,兩星期前,才剛和家人們替媽媽辦了葬禮。美美唯一的 消遣就是每個周末到舞蹈社跳舞,她謙和有禮,她不招誰惹誰,她看 到人總是笑咪咪地點點頭, 她不認識陳友艮。她成為這場槍擊案的第 一位受害人。

跟她一起在車上,坐在她身旁的朋友嚇壞了,立刻撥911報警。

槍手開槍後,就轉身向「舞星」走去。

往記憶裡回望,總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伸手一撥就可以改變 它,但事實不能,所以我們往往會在腦海裡無限次的重播,試圖找到 唯一可能的那一次。2023年除夕夜晚上十點廿二分,這個時間點肯定 在很多人的腦海裡播放過許多次,那是槍手陳友艮走進舞廳的時間。

■響在舞曲中的槍聲

晚上十點廿二分,在開槍打死顏美美後,73歲的槍手陳友艮走進舞 星,二話不說就朝坐在門口沙發的馬名偉開了一槍,再朝馬名偉身旁 的吉米開一槍。馬名偉中槍傾倒,吉米則是手臂受傷。陳友艮對著馬 名偉軟倒的身體又補了一槍,吉米趁亂逃開躲過一死。

槍聲連續響起,隔桌的馬可仕及朋友跟著中槍倒地。隨後,陳友艮 開始向舞池中的人群掃射,舞廳音樂正熱烈,槍響沒入音樂聲中,多 數舞客甚至毫無覺察。

退休警探吉姆倒是立即反應,他拖著舞伴彭嘉溱後退,趴倒在地。 彭嘉溱事後形容,「我當時傻了,還不願躺在地上,吉姆把我推倒, 因為他做過警探,反應很快。」

彭嘉溱看到兇手拿著一根粗粗的槍管,在收銀台附近先開兩槍,之 後再往舞池掃射。第一輪掃射時,吉姆被擊中,子彈穿過他的左腳。

新年吉慶的紅色突然變成柔軟的蟲,彭嘉溱看到血從中槍的傷口蠕 流出來,嚇得大聲狂叫,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吉姆不能再跳 舞了,怎麼辦?

怎麼辦?吉姆怎麼辦?

而吉姆知道,兇手還會裝填子彈再次攻擊,他就像防護網一樣趴在 彭嘉溱身上,擋住了第二顆子彈,第二顆子彈從背後射中吉姆,卡在 他的兩根肋骨之間,因為射進的位置奇特,到現在醫生仍不敢冒險動 手術取出子彈。

吉姆應該是現場第一位對槍聲做出反應的人。

陳友艮站定在門口位置掃射,腳下是受害人流淌扭曲的鮮血。他為 什麼沒有走進舞廳?如果他走進衣香鬢影的舞池掃射,會不會造成更 大的殺傷力?又或者,在場的人士便有機會近距離搶下他手中的衝鋒 槍,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這些問題,已經和兩把行凶的長槍一起鎖進檢察官辦公室的證物櫃 中。

■有人在前面開槍!

陳友艮第一輪掃射時,音響正播放著〈三月裡的小雨〉,樂音震響 ,舞池中有二十幾個人在跳舞。前排的人在跳排舞,後面的人在跳八 步的牛仔舞,也有人隨意擺動著身體,氣氛極盡歡快。不跳舞的人就 在座位上休息,聊天,等待著時間流逝,把舊的一年帶走。

歡樂聲中,中槍的瑞秋爬過來,高喊著:「有人在前面開槍。」

這時,血在瑞秋爬過的地面上寫成彎曲的長線,賓客才知道舞池前 面發生事情,一陣慌亂地各自找地方遮掩躲避。可是寬闊的舞池哪裡 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但人還是想躲,這是生存天性,生死巨變面前, 哪怕是一片落葉,一張薄紙,都想要拿來藏身,只求一點活命機會。

事後被當成英雄的瑞秋回憶,中槍當時不覺得痛,只知道喊完後, 和大家一起趴在桌子底下躲藏,看著殺手的槍來回掃射,口中邊唸「 南無阿彌陀佛」,邊用手機撥打911。

「我知道黑暗中手機的光會引來殺手的注意,但是我不管,電話不 通,我就拚命地撥。」

兇手掃射時,莎莉正和她十五年來的舞伴高宇倫在舞池中跳狄斯可 ,突然感到現場亂成一片。驚懼的莎莉形容,她看著槍手在帽沿和拉 起的領口中露出的眼睛,感受到對方要殺光全場的恨意,覺得今天難 逃一劫。

「弄不清楚是高大哥推著我跑,還是我拉著他跑,我們往後面有桌 椅的地方跑過去,兩人挨擠著躲在桌子底下。」莎莉說。

「高大哥一直要說話,我拚命噓他,告訴他不要出聲音,不要引起 殺手注意。」即便事件已經過去幾個月,莎莉訴說時的聲音仍然顫抖 。

聽到躲在近旁好友瑞秋在唸「南無阿彌陀佛」,莎莉也跟著向天地 諸神祈禱。同時,她也急著拚命撥打911,只是電話一直沒有打通。

當意會到有殺手在掃射時,珊蒂和張曼君正在舞池中捉對跳舞。珊 蒂站的位置背對槍手,聽到槍聲,看到大家的慌亂,兩人拉扯著一起 衝往休息區,鑽到桌子下面躲避。珊蒂慶幸有地方躲藏,深以為兩人 逃過一劫,沒想到,此時張曼君已經中彈。

槍聲終於停了,現場一片死寂。

丹尼爾,來自台灣,退休後閒著沒事,因為愛跳舞便在舞星打工, 與馬名偉輪流擔任DJ。原本排休的他,今晚仍回到舞星和舞友歡度新 年,不幸,遇上這場劫難。

槍火停下來時,躲在桌子下的他,只敢輕輕呼吸,感覺到吸進肺裡 的空氣中有一絲絲鐵鏽和煙火的味道。他偷偷睜開眼,眼珠稍微轉著 看著周遭,突然,他聽到厚重的腳步聲朝著他藏身的方向走來,走, 頓,停,走,頓,停。聲音越來越大,彷彿死神愈來愈近。

「子彈聲停止,我聽到沉重的腳步往我這邊走來時,真的以為死定 了。」丹尼爾拚命想思考些什麼,腦袋中卻只是一直迴旋著這句話「 死定了,就是現在了。」他用力屏住呼吸,只聽到自己心跳聲碰碰碰 的,伴著頭頂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沒有停頓在他身旁,繼續往前走過去,他鬆了一口氣,睜開 眼,剛好看到腳步聲的主人在他左前方倒了下去,「碰」地一聲,又 一條亡魂。

一切靜了。

只有〈三月裡的小雨〉仍弔詭地在死寂的空氣中迴盪著。

三月裡的小雨

淅瀝瀝瀝瀝瀝

淅瀝瀝瀝下個不停

山谷裡的小溪

嘩啦啦啦啦啦

嘩啦啦啦流不停

剎那間,槍聲突然又啪啪啪地爆了起來。

那兩三分鐘的腳步聲,是丹尼爾對這個事件僅剩的記憶。

■咫尺之別,天涯之遠

第二輪槍聲在幾秒鐘後終於安靜下來,煙硝中只剩音樂在盤桓,莎 莉眼角看著殺手轉身走了出去。似乎過了好久好久,才怯生生的從桌 底爬了出來。她發現自己的手上滿是鮮血,趕緊去拉身旁的高宇倫, 才驚覺他已經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高大哥用全身護住了我,他到底是什麼時候中槍的?他一直想對 我說什麼?我為什麼沒有讓他說出來?」莎莉哭嚎地向躺在血泊中的 瑞秋爬過去,抱著瑞秋大聲痛哭。

從躲避的桌子下慢慢爬出來,珊蒂是第一個注意到張曼君中槍的人 ,她和素蹲下來陪著張曼君。「妳受傷了嗎?」

「嗯。」點頭。

「痛嗎?」

「嗯」張曼君按著右小腹,血慢慢滲了出來。

「妳可以說話嗎?」

「可以,拜託打電話給我兒子。」

「明明是我背對著槍手,妳面對著槍手,應該是我中槍的,為什麼 會是妳呢?」珊蒂握著曼君的手,嗚咽著不公平的上天。

正倉皇無措,身旁的素,突然站起來向著斜對角方向飛奔!

珊蒂形容:「大家都蹲著,躲著,她突然往前衝過去,我嚇壞了, 不顧一切地高聲喊:『素,妳回來,妳快回來。』受傷虛弱的曼君也 側著頭想喊她回來。」

珊蒂描述,大家都擠在小圓桌底下不敢動,自己才看著兇手轉身走 出去,又發現一位好友中槍,還沒有回神,素就站起來奔跑。當天素 穿著一條漂亮的紅短裙子,凝凍的現場中,只看到她飛跑的身影。

事情發生後,媒體很快趕到現場搜集材料,電視新聞和網路到處流 傳的照片中,有一張照著滿地倒臥在血泊中的傷死者,旁邊捕捉到一 位奔跑紅短裙女子的背影,那位女士就是素。那一張懾人魂魄的照片 ,似乎記錄了當時素心神俱失的狀態。

在這個時刻,現場還能呼吸的人,又有哪一位不是心神俱失呢?他 們似乎鎖在一場醒不過來的惡夢中。

而飛奔全場的素,倒是把扭曲的夢境全看在眼中了。

慌亂中,大隊警察負槍衝了進來,喝令大家立刻離開,驚惶失魂的 三個好友還未還魂,珊蒂和素就被吆喝推押著離開現場。

張曼君獨自躺在地上淌血的身影,是她們對她最後的印象。

珊蒂和素被從張曼君身邊拉開,身著單薄的禮服站在午夜的街道旁 ,瑟縮在風中,等待著執法人員的安排,兩人互問對方:「我們怎麼 可以把曼君一個人孤零零的留下來?她受傷了耶。」

兩人都沒能回答對方。

在這場槍擊裡,又有哪個人不是孤零零的呢?

留置在警局的一整夜,兩個好友彼此打氣,互相陪伴,一面打探曼 君的消息,匆促中,竟沒有人知道曼君被安排到哪家醫院。

「等她出院後,我們星期一到她家去看她,親口跟她說對不起。」 她們和對方約定。

但是老天爺和張曼君都沒有給她們這個機會。

第二天聯絡到曼君的兒子時,才知道張曼君已在手術台上離世,成 為這起事件中的第十一位死者。

「我們怎麼可以把她孤零零的留下來?」珊蒂和素只要想到這個問 題,就紅了眼眶。她們以為曼君會沒事的,她們以為只是在強力的驅 趕下,暫時的分別離開,很快就可以再見面的。沒人能想到,當時的 咫尺之別,已是天涯之遠。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負傷後奮勇示警通知大家躲避的瑞秋也躺在血泊中,她對身旁的莎 莉哀求:「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莎莉手上還有著高宇倫的鮮血和 餘溫,她已失去一個好友了,再也不要失去第二個,當警察要莎莉離 開現場時,莎莉對地上的瑞秋說:「我答應妳我不走。」

她對來驅趕她的警方人員大聲喊「No!我絕對不離開她,死也不要 離開。」

直到確定瑞秋安全的上了救護車,她才願意起身到警局備案作證。

瑞秋真的安全了。

由於當時並不知道兇手是誰,有多少人犯案,犯案原因是什麼?所 以從瑞秋一進到醫院,就有兩位聯邦調查局的探員陪在她身邊,彬彬 有禮的照顧著她,直到第二天確認兇手身亡,大致釐清了案情,兩位 探員把這個消息告訴瑞秋後,才禮貌的告辭。

■來來舞廳,搏鬥

就在大批警察忙著處理舞星凶案現場,安撫倖存者及到處搜尋殺手 資訊的同時,就在兩哩路之外的「來來舞廳」,也險些發生慘案。

「來來」和「舞星」一樣,是年長華人喜歡光顧跳舞的地方。

那晚,槍手陳友艮在射擊了42顆子彈之後,丟下滿地死傷血斑,一 刻也沒多留,翻身走出「舞星」,很快便開車到了附近的「來來舞廳 」,企圖再次行兇。

當時正在「來來舞廳」辦公室準備打烊的蔡班達,發現陳友艮持槍 強入,立即衝向前和他搏鬥搶下槍枝。根據NB C報導,26歲的蔡班達 很快把槍枝搶到自己手中,但陳友艮不罷休試圖奪回,一度從房間一 側抓起消毒液瓶子毆打蔡的頭部。蔡堅決不放手,最後揮槍把兩手空 空的陳友艮趕出舞廳,這個機警且勇敢的行為,阻止了下一場悲劇的 發生。舞廳的監控錄像完整清晰拍下這一分半鐘的打鬥過程。

蔡班達在這個時候,還不知道和他爭鬥的,是一個剛剛造成十幾人 死傷的殺手。

蔡班達搶下了殺手的步槍後,立刻打電話報警,才能讓警方在最短 的時間內藉由槍枝編號,確認舞星殺手是陳友艮,進而發出全面搜索 令。

事發後,調查人員在距離舞星一條街區遠的路邊,發現一輛登記在 陳友艮名下的摩托車,懷疑這是他事先替自己安排的逃脫之路,迅即 通緝反應,堵死了他一切退路。

槍案隔天下午,陳友艮來到離蒙特利市西南方二十五哩的托倫斯, 進了一家醫院急診室想要就醫,但很快便起疑離開,院方根據通緝令 認出了他,立刻向有關單位報備。

特殊武器戰術小組在醫院停車場圍補他時,陳友艮在自己的車內開 槍自盡。

■一個兇手留下的謎團

是如何的瘋狂,讓這個73歲的老人在除夕佳節提起一把槍,橫過街 頭,傷人性命?

是如何的憤怒,讓他會朝著一群與自己來處相近的同胞開槍掃射?

又是如何的懦弱,讓他最終將殺人的槍口朝向自己,逃避生命?

如果殺人是重罪,那麼畏罪而殺了自己,又是怎樣的罪呢?

他覺得自己有罪嗎?

他原諒過自己嗎?

開槍前,陳友艮思考過嗎?

他猶豫過嗎?

他難過嗎?

根據警方調查,陳友艮在越南出生,後來移居香港,年輕時到台灣 求學。

在慘案剛發生時,許多媒體推測陳友艮行兇動機,是當天她的妻子 參加跨年晚會而他未被邀請,因此憤怒嫉妒殺人。

CNN追訪到陳友艮的前妻,二十年前,她在舞星的一場舞會中遇到 陳友艮,陳免費幫她上舞蹈課,兩人認識不久就結婚了。婚後她發現 陳友艮暴躁易怒,兩人關係並不和睦。後來陳友艮逐漸對她失去了興 趣,主動於2005年底申請離婚,法官於2006年批准。離婚後兩人完全 沒有聯繫。依此調查看來,說陳友艮跨年晚會未受前妻邀請,因而挾 怨殺人的推論,犯案動機不夠明確,可能性不高。

陳友艮生前曾開過卡車公司和洗地毯公司,但並沒有留下可追查的 營業紀錄。2013年,他賣掉居住二十多年的房子,多次從華人聚居的 蒙市附近往更荒遠的東邊搬遷。2020年他在離蒙市車程一個半小時的 老人社區,買下活動房車,這種相對廉價的生活空間,成為他最後的 居處。

社區的鄰居常看到他騎著小摩托車進進出出,偶爾會開他的麵包車 出門。他會停下來撫摸鄰居的狗,和周遭的人打招呼,在鄰居們眼中 ,是位和善安靜的人。

從另外一個線索來看,調查人員有理由懷疑他有情緒方面的問題, 而且恐怕日趨嚴重。

就在槍擊案發生前一星期,一月十四號這天,陳友艮到他居住地的 警局報案,說家人多年前曾想毒死他,同時還說他受到詐騙集團欺詐 。 警方深入詢問時,他說要去拿出證據,離開警察 局後就消失了蹤影。

槍擊案後,警方在陳友艮最後居住的活動房車內,緝獲攻擊步槍和 大量子彈。

攻擊步槍和大量子彈!

如果他沒被警方圍捕?如果他沒有畏罪自殺?如果他成功逃回家了 ?

這一切都難以想像。

在他十四號離開警局,到二十一號持槍走進舞星,這中間發生過什 麼,沒有人知道。

根據調查,陳友艮是台灣政治大學畢業,以那個年代來說,是相當 優秀的高材生。一個有為的政大畢業生,滿懷希望地在美國這個土地 上生根,玩樂,結婚,買屋,創業,數十年後,淪落到獨居在活動車 房內改裝槍械,到舞星開槍漫掃,最後舉槍了結自己!這是什麼樣的 生命歷程?

誰經歷過他?

他經歷過誰?

美國司法平等研究機構的「暴力研究計劃」數據分析指出,過去6 0年來,美國大規模槍擊案的兇手平均年齡為32歲,截至2020年,只 有一件大規模槍擊案的兇手超過70歲。陳友艮是紀錄上年紀最大的兇 手。

槍擊兇手通常會挑選引發他們不滿的場合下手。資料顯示陳友艮曾 是舞星常客,但他至少在過去五年沒有進過舞星。高齡七十三歲的他 ,為什麼會挑在這個對華人來說最歡樂、最團圓、最泯除恩仇的除夕 夜裡,拿著一把1999年2月便在蒙市購買的M11-9半自動衝鋒槍,對著 一群不認識的同齡者開槍濫殺?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謎團?

■〈三月裡的小雨〉未停

事發後,美國政府及當地有關單位組織了很多「倖存者支援會」支 持在這起事件中的倖存者。

這些倖存者大多是舞蹈愛好者,他們倒是逐漸恢復喜愛舞蹈的舊日 生活,因為舞星巳經關門歇業,有些開始到來來舞廳,有些參加了附 近糜鹿俱樂部的下午茶舞蹈時間。

早走了七分鐘,堪堪與死神擦身而過的周愚,現在改在「麋鹿俱樂 部」茶舞時間出現。他指著明亮燈光中在舞池旋轉的顧客們,「這些 人都認得十幾二十年了,通常只記得臉孔,見面也只是打個招呼,很 少有深交,但一跳起舞來,便熟了。」

「不跳舞能做什麼呢?」想到高大哥仍然會落淚的莎莉坦率地說, 來美國辛苦這麼多年,總算生活安定了。孩子長大,有自己的家庭, 除了偶爾幫忙接送孫子外,平常和子女見面的機會都不多。長日漫漫 ,在音樂聲中,扭動一下身體,時間過得快。

「我們才不會讓一個瘋子偶然一次的瘋狂行為,改變我們對跳舞的 熱愛。」好幾位人士這樣說。

周愚老當益壯,開了一個「文舞雙全」的群組,在群組中廣邀老舞 伴們到麇鹿俱樂部來重聚。

丹尼爾發出了幾個視頻通知大家,在舞星事件後的三個月,老朋友 們終於找到了新的尬歌場所,可以一起放聲高歌。

朋友們彼此安慰,提醒要為了張曼君而繼續歡笑,在天上的她,一 定希望大家共樂。她生前最喜歡邀約大家相聚歡唱,到了天上,一定 也是如此期望。

■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事發當晚,被舞伴吉姆擋了子彈的彭嘉溱,現在改到「糜鹿俱樂部 」跳茶舞。衣衫華麗的她,舞藝超絕靈活,不斷被男士們邀舞。偶爾 坐下來休息,拿著扇子搧動,拂去臉上汗水,她說:「真希望那個晚 上我生病沒有去,真希望把那個晚上從記憶中抹去。」

開甜甜圈店的莎莉,告訴大家,上星期有個黑人彪形大漢衝進店裡 ,對她大聲吼叫:「我有槍,把錢櫃的錢都給我。」莎莉鎮定的說, 「看他這樣嚎叫,我心中想,你有槍早就掃射了,哪裡會在那裡呱呱 叫。」她一邊打911報警,一邊拿起店裡的掃把,往彪形大漢打去, 施力太猛,連掃把都打斷了,彪形大漢反身奪門而逃。聽的人一面佩 服她的勇氣,一面擔憂她的安全,莎莉豪氣的說:「經過舞星那夜的 生死之旅,這些綠豆般的小事那裡嚇得到我。」

回到原來生活中,看起來沒變的人,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或許更勇敢,或許更畏懼,或許,更孤單了。

譬如舞星之夜後鮮少對外發言的伊靜(化名),那晚因為座位的關 係,蹲躲在第二排,讓她和兇手之中多了一排人牆及桌椅,所以她比 其他人鎮靜。槍聲一停,她從後門奪門而出,衝上自己的汽車。「我 往外倒車時,聽到警車呼嘯而來,差一點就走不了。」

伊靜現在改到「來來」跳舞,舞星慘案對她最大的影響是在來來跳 舞時,她一定坐在後排,而且總會不由自主地看向門口,怕有什麼事 情會發生。

伊靜沒有告訴任何家人當舞星槍殺案發生時,她就在現場。「如果 他們知道,就不會再讓我出來跳舞了。」

對五十七歲的伊靜而言,不能出來跳舞,比什麼都更讓人害怕。

■寫在遺忘中的數字

在白宮的網站上,美國總統拜登寫著:「我們都看到舞星經營者梁 卓的勇敢堅強,我要謝謝她傾注心力,為社區提供這樣溫暖和諧的埸 地,凝聚社區的向心力,尤其是照顧那些年長者。」

事件結束後,統計出死者共十一位,傷者有九位,然而,舞星案件 的受害人,絕不只十一位死者及九位傷者。事隔五個月,民意調查証 證,因為寒蟬效應,不但舞星在事後隨即永遠關閉,在舞星附近的飯 店,小生意,都仍未恢復以前的景氣。尤其周圍幾家飯店,幾乎從早 到晚沒有客戶上門,面臨了生存上的危機。以往的老客人總說,走到 附近,就覺得腳軟,有毛骨悚然的感覺。畢竟,十一條無辜的性命, 在這裡兀然消失。

現在晚上開車經過蒙市,儘管飯店商店都開著燈,但可以看到裡面 沒什麼客人,以往大巴士帶來吃中餐買伴手禮的遊客也不見了,顯得 特別荒涼。市政府在街道掛上的大橫幅「我們用跳舞團結」(Unite d we dance),隨夏風刷刷的飄著。

幾年前,有一位槍案受害者的家屬說過:「在美國,槍殺案只是一 星期的頭條,一個月的新聞熱,然後就過去了,不再有人記得。對人 們而言,這只是一個數字。但是,對受害者家庭而言,天地永遠變了 。」

舞星槍案是近幾年發生的華人槍擊案件中,死亡數字最高的一件。 這些受害的長者們,年輕時為了更好的前途,為了家人,離鄉背井, 在新環境中奮鬥一生,終於可以放下重擔,在退休的年紀,用健康的 舞蹈消磨時光,卻因為一個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原因被槍殺了。

若他們有知,是否感到憤怒?是否為生命的消亡感到疑惑?是否想 要報仇?

陳友艮也死了,他們是否碰上了?

是鬥毆?是操著帶有鄉音的母語爭吵?或是一笑泯恩仇,乾脆再跳 一場舞?

不管如何,我們還在,必須把他們的故事留下來。

截至6月19號為止,美國在2023年巳發生了311件造成四人以上死亡 的大規模槍擊案件。槍聲不斷,猶如音樂不停。

是的,很快的,這件事會被遺忘,這些人會被遺忘,變成一個數字 記載,天地並不會變色。

而〈三月裡的小雨〉仍然會響起,旋轉的華爾滋,仍然會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