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二獎】自由 ☉張笛韻

在眾多封城文學中,〈自由〉一文不吶喊、不哀傷也不控訴,以文學筆法揭開思維禁區的面紗,深入民族性中的消極與沉默,朗現出人們唯有沒有「勿響」的自由,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犀利的論證實為時代之音。──須文蔚講評。

封城的第38天,我養的烏龜離家出走了。我的烏龜安分守己,15年 來從未出逃它那泡菜罈子大的一方世界,卻在這個時間點消失。我不 得不認為這是它對我當前生活狀態所擺出的一種嘲諷姿態。我下意識 在房間叫了它兩聲,又暗自好笑。烏龜不會說話,我叫它,它可能應 嗎?

金宇澄說,上海人最要緊兩個字:勿響。勿響不是犬儒地明哲保身 ,也不是弱者對危機的應對機制。勿響是因為有些故事太珍貴。若不 能如實交代全部,哪怕針扎在指尖也要捂住嘴巴。勿響兩個字如鐵律 ,從我爺爺奶奶到我的烏龜,我們全家三代人龜都貫徹著這個中心思 想。在武康路的露天咖啡,永嘉路的啤酒吧,黑石公寓的義大利家庭 餐館出現之前,上海其實一直是個動盪不安的城市。狂熱年代的光芒 早已切切實實地灼傷過我的每個長輩,卻沒有一個人和我透露過那些 最困難的日子裡他們經歷了什麼。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他們大概能猜 到我能猜到,但我們之間保持著勿響的默契和一道翻篇的勇氣。

自從四月一日非自願進入現在的斯多葛生活當中,我也決心盡量遵 守這二字真經。波拉尼奧在書裡寫過,道德規範、責任感、愛情、藝 術,任何你相信的種種都會背叛你。但是平靜永遠不會。幾代人在這 座城市的生活經驗則告訴我,除了平靜,沉默也不會背叛。除了不會 背叛自己,沉默更不會出賣他人。於是我自願向不可改變的現實低頭 ,閉上嘴巴,試圖在高昂的物價系統和失真的大環境裡維持體面的日 常生活。我在社區微信群裡和同樣緘默的鄰居接龍團菜,在微博上轉 發求助資訊但從不評論。有時半夜我能聽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喊叫和發 洩,我下意識地把嘴張開,卻發不出聲音。

在封城的第36天我還是不得不親手打破了這分沉默。簡單來說,得 益於我在互聯網上提交的反覆投訴,街道的工作人員認為我必須開口 解釋一下我的行為了。中午,兩個街道辦的工作人員敲開我的門。我 靠在門框上,聽他們照著手機念出了我在網上提交的訴狀。

「就是你投訴街道主任抗疫不力是嗎?」

我點頭。

「你有什麼意見,可以直接打電話和我們聯繫。為什麼要上網寫這 些東西?」

我想開口,但是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要先解釋一下投訴的前因後 果嗎?是告訴他們我已經打了一切能找到的聯繫電話,但無一例外遭 到了忽視和拒絕嗎?還是告訴他們投訴只是存檔行為,我已經先斬後 奏的解決了家裡老人的就醫問題。如果傻傻等他們來找我一切早就來 不及了?我要不要背誦一段防疫條例告知他們我投訴的行為是正當權 利?

「街道主任很忙,但是他也非常關心你這個狀況,所以特地找我們 來和你瞭解情況。這樣子,你先取消投訴好嗎?取消之後我們就幫你 解決這個問題。」

想到前幾天刷到的街道主任的擺拍新聞,我花了一些力氣才掩飾住 心裡嘲諷的聲音,腦子裡飛快地計算著選擇同意或堅持抵抗我將分別 付出什麼代價。

「你要知道,你在網上提交的投訴最後也是轉派到我們街道處理, 我這裡可以隨時把你的投訴取消。」我的無所表示激怒了工作人員。 「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們沒有人手上門採樣。我不管你爺爺奶奶年 紀多大,是不是能自己走路。後天早上如果看不到他們下樓做核酸我 會雙陽上報,叫疾控過來拉人。」

投訴的對象成為了投訴的判定和執行者,這本身是一件極其荒謬的 事情。如果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一定會把這段對話包裝成一個蘇聯 笑話日後放在飯桌上分享。可惜當時的我身處其中,龐大的現實已經 壓倒了我的一切情緒。我腦海裡閃過一個月來高齡老人被強制拉走的 新聞和畫面。我甚至來不及細想這句話裡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因為 當權力和懲罰機制極度不對等的時候,證據、規則、法理,這些我用 來抵抗危險的防禦手段早已全部失效了。我沒有了抵抗的籌碼,只有 暫時選擇退縮。

「別說了,我會取消投訴的。」 我最後還是開了口。

封城的第38天,我像往常一樣,伴隨著樓下的喇叭通知醒來。在這 些天裡,我逐漸養成了一套固定的生活作息。早上八點,我起床,在 社區微信群裡上傳抗原結果。十點,給烏龜餵食,下樓做核酸。晚上 八點,在微信群裡上傳第二次抗原的結果。這天早上,我走到陽臺想 要給烏龜餵早飯的時候,發現水缸已經空了。我在各個角落縫隙裡找 了好幾遍,卻都沒能找到它的蹤影—它就這麼憑空消失了。烏龜不會 說話,也大概對我沒有感情。但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它無聲的陪伴給 了我一點力量。每天早上和它的小小互動成為我新生物鐘裡唯一與疫 情無關,只屬於我個人的生活秩序。今天,這個生活秩序被撕開了一 個小口。

「你看今天下來做核酸不就好了嘛。」負責排隊維持秩序的大白在 刷我核酸碼的時候,認出了我的名字。我直視他的眼睛,一言不發。 其實我也認出他了,是之前上門的工作人員。晃眼的陽光下我覺得恍 惚,有一瞬間好像看到了他在口罩下得逞的笑容。春風抽在我的臉上 ,結結實實地給我來了一巴掌。四月是最殘酷的月分。那一刻我想我 甚至比艾略特本人更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我加入核酸隊伍後,大白示意一輛警車跟上我。車裡坐著一個同樣 穿防護服的警官,防護服和醫用口罩下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我隨著 隊伍往前挪,他也鬆油門往前。一輛四座小車硬生生隔開了我和後來 排隊做核酸的鄰居們,似乎想用這種方式為我貼上某種標籤。背後傳 來的細碎的猜測和推理讓我覺得有些滑稽。反抗與否,我們都不過是 在成就一種表面秩序。我、鄰居、員警、大白,有些人可以暫時得益 ,但沒有人會成為永遠的贏家。只是現在沉浸在這場遊戲裡的人,在 夢醒時分也會甘願悄無聲息地走入歷史嗎?

做完核酸回到家,我仔細地在家裡搜索了一圈,依然不見烏龜蹤影 。我想睡個回籠覺卻又覺得胸口悶,索性換了衣服下樓走走。我的社 區是防範區,已經十六天無陽性。因為一些未知原因被升級管理,居 民可活動範圍從徐匯區縮小到社區內。我欣然接受了組織上的安排, 一路走到社區大門口。社區大門正對著一條寬敞的大馬路,馬路盡頭 連接著通向浦東的隧道和南北高架。這條大馬路是運輸物資的重要交 通樞紐,因此在這寂靜的時期也依然車來車往──對隔離在家的人來 說已經是絕佳的景觀位。

走到大門口時看到有個媽媽帶著孩子站在保安亭裡。媽媽和保安閒 聊提到,孩子特意挑選了最喜歡的衣服穿下樓。這是他一天當中最期 待的時刻。保安為難地告訴她,明天開始不能帶孩子下樓了,剛接到 居委通知,將對社區進行再升級管理。孩子聽到不能下樓這幾個字崩 潰地大哭,大喊媽媽是騙子。媽媽慌亂地安慰著他,向保安打聽更多 的細節。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恍了神,直到身體緊貼著封鎖社區的路障 了才停下腳步。

「你,往回走!」我順著聲音往外張望,原來是那位臉上看不出任 何表情的警官。核酸結束之後,警車沒有離開,逕直停在了社區大門 左邊的人行道上。而現在,他終於對我說出了第一句話。我後退了幾 步,他仍不滿意。「你沒事不要下樓亂跑。」我再次讓步,直到我的 身體和路障外的世界隔出大約五米。五米,這是我用身體丈量的與自 由的距離。

晚春裡的太陽像冷光燈,亮得刺眼卻不發出任何熱量。紅白條的路 障被曬得閃閃發光。路上偶爾有已經解封的路人經過,拎著大包小包 行色匆匆。我看著他們的購物袋出了神,心裡計算著這個春天我錯過 了多少碗刀魚餛飩、蠶豆、野菜和春筍。四五月的上海承載了我對這 座城市的所有柔情。往年這個時候,我大概會騎車到吉安路的麵館和 朋友接頭。騎車穿梭在路上,能看到躲在綠化帶裡吹薩克斯的爺叔, 街頭上打扮時髦的阿姨媽媽互相幫忙拍照。到了店裡和朋友擠在長條 的木板凳上,一人吃碗陽春麵,一人喝碗雙檔湯。下午,步行到光明 街排隊兩小時換來兩盒刀魚餛飩,一盒鮮肉月餅。沿著淮海路,我慢 悠悠地走回家,順手捎上路邊本地奶奶放在扁擔裡賣的新鮮草頭或蠶 豆。那個時候我的心願很小,小到只能裝下明天要吃的一碗蟹黃菠菜 麵。我的心願又很大,我許願街頭的梔子花香氣長駐,我的城市像力 波啤酒廣告一樣活力、長青。但無論如何我不害怕春天的稍縱即逝, 因為我總期盼著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沒事不要下樓,叫你回去聽到嗎?」警官再次對我施令。但我堅 守在我的陣地上,五米是我願意讓渡的全部距離。我透過幾何形的路 障空隙呆滯地望著他,他坐在車裡,用同樣呆滯地目光回敬站在路障 後面的我,似乎一直在等我給他一個回覆。我感受到一些事物此刻正 在離我遠去,就像過季的蠶豆一般飛速地發黃、變硬、乾枯、消失了 。我知道我抓不住,可是我總不甘心,想要回頭看。在漫長的僵持裡 我終於明白,我有感謝的自由,有堅持的自由,我唯獨沒有勿響的自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