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疫情有親情 有傳統有創新
散文一直被認為是一種非虛構的文類,作者駕馭文字的功力應該要夠成熟、精準,散文一定要言之有物,不能缺乏的是描寫。如何流暢地描寫,通常會讓我們看到感染力,動容的是一種細節的描繪。
⊙李欣恬/記錄整理
第四十二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徵文共計收件四百四十三篇,包括台灣二百八十篇、中國大陸一百一十九篇、港澳九篇、東南亞十八篇、美加地區十二篇、日韓一篇,以及其他地方四篇,經初審委員彭樹君、張經宏、謝佩霓評選後,共有七十篇進入複審。複審委員為石曉楓、鄭如晴、王盛弘,複審結果有十九篇進入決審,分別是
〈處女補鍋漫想〉
〈風之谷〉
〈第三世界並不能被簡化為黑夜〉
〈洪水之至〉
〈角色〉
〈被「劏」開的生活〉
〈愁城編年〉
〈間隔號青年軼事〉
〈一箱過去〉
〈老漁人的寫字桌〉
〈修馬桶實戰手冊〉
〈陌生人〉
〈負壓〉
〈人間生死場〉
〈二人之間的安全距離〉
〈那些有點機車的事〉
〈積雪的房間〉
〈五樓〉
〈弟弟的右鉤手〉。
會議於十月七日下午二時卅分中國時報會議室舉行,由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盧美杏主持,首先請焦桐、簡媜、陳銘磻三位決審委員推舉主席,主席由焦桐擔任,開始各自陳述評審標準,再針對十九篇作品進行投票、討論。
●評審標準
陳銘磻(以下簡稱陳):很高興從這次十九篇作品裡看見多樣性,不再侷限我們過去的散文認知,不只有很單純的風花雪月而已,而是各類型都有,有很多情節書寫故事,以及對生命態度的描述,能夠在十九篇散文看見多樣性的寫作,是一大快樂,好的作品算起來蠻多的,在評審上有點掙扎,很難選出什麼是最喜歡的,但牽涉到文學獎評審,還是要「勉為其難」挑出最喜歡的。
簡媜(以下簡稱簡):散文這種文體延展性開闊,可以描寫內在、私我的生命課題,也可以外放探測整個社會變動或是時局的樣貌。這次的十九篇入圍作品當中,很高興都看到了,有內在的個我生命課題的探討,也有放眼當代社會、國際困局的散文描寫,這樣的多樣性,讓我最為感動振奮的題材,在疫情的反映上,至少有兩篇,如:〈愁城編年〉和〈負壓〉,還有傳統的親情、父親角色有三篇,這是很特別的,過去散文對親情的描寫,會著眼在媽媽、阿嬤,母性的角色,這次在決審中沒看到寫母親的,卻有三篇書寫父親;跟我們過去認知傳統親情的寫法完全不一樣,這令人振奮。
換言之,我們新世代的散文寫手,既能承續傳統,用新世代的體驗和閱讀,有了不一樣的表現形式,另外就是社會關懷,如書寫女性邊緣人、天災、旅行、飲食、同志、親情、自我省察、人際、唯物等作品,在短短十九篇當中,開展出一個題材上的分類,在大型文學獎中,放諸任何文學獎,都是一個了不起的觀察重點和成就。
回到我如何從這精彩的十九篇如何挑選較前面的?確實比較困難,但回到寫作上,有一些好作品的準則要求,仍是不可或缺的,如結構布局、情節合理性、文學修辭的鍛鍊,這對我來說都是不能偏廢的。
焦桐(以下簡稱焦):這次參賽的作品裡面主題相當多元,有疫情、親情、愛情、水災、遊記等,我不是很重視主題寫什麼,比較看重作者的意圖。剛剛阿磻提到的情節,我看散文時,如果看到比較明顯的故事情節描述,都會不自覺提高警覺,覺得會不會是在寫小說?
我一直思索散文應該要有那些美學?首先我認為散文選手應該和詩的選手一樣,對文字要有潔癖,散文一直被認為是一種非虛構的文類,我覺得作者駕馭文字的功力應該要夠成熟、夠精準,散文一定要言之有物,我實在是看了太多言之無物的散文,寫手要如何把自己的思想、情感、意見,解構出一個有效的形式出來。
我相當重視文采,散文不能缺乏的是描寫,而不是流水帳。如何流暢地描寫,通常會讓我們看到感染力,動容的是一種細節的描繪,流水帳就不會有這些東西。一般而言,我在判斷一篇散文,我的喜好不出這幾個要點。
在三位評審陳述評選的標準後,開始進行第一階段的投票,每位圈選四篇,之後再針對獲得票數的幾篇,逐一討論。
■第一次投票:
得三票者:
〈負壓〉(陳、簡、焦)
得兩票者:
〈積雪的房間〉(簡、焦)
得一票者:
〈處女補鍋漫想〉(陳)
〈風之谷〉(簡)
〈洪水之至〉(簡)
〈一箱過去〉(焦)
〈老漁人的寫字桌〉(陳)
〈修馬桶實戰手冊〉(焦)
〈五樓〉(陳)
★一票的討論
〈處女補鍋漫想〉
陳:這篇從尋找一個鍋蓋配合鍋子,中間談到許多人生的態度,我喜歡作者的文采,能一氣呵成,從頭讀到尾,很快知道是什麼,這是我喜歡這篇的原因。
簡:這篇以「補」為題旨,恣意輻射而出,涵蓋各種「補」,極盡所能地做唯物的描寫,是生動繁複之處,所有的「處女」指的是處女座,在題目上有點聳動,處女座在他的描寫中是追求完美且執著的,並寫到缺陷之美是成功之處,缺點是過於漫遊和鬆散,開展時營造出一個執著的人,在電腦前一定要幫他的鍋蓋,找到相配的鍋子的執著,確實能讓我們閱讀時想像出生活的面貌,有時文字的修辭欠缺精實,參加比賽四千字文字也要像上過健身房,做過重訓,有時修辭的「恩阿」、「是阿」,口語直白,欠缺雅味,和選定的題材比較無法做密合,這是我沒選這篇的原因。
焦:首先處女座不等於處女,所以「處女補鍋」是很奇怪的。我認為作者的文字不夠精練,也缺乏敘事上的邏輯。例如:「處女座的我」,我不喜歡看到人家寫散文寫「什麼什麼的我」,文字修辭不通順,舉了很多例子形容處女座的人怎麼樣,也難以成立。就像我女兒有時候會笑我:「實在難以想像,這是處女座的桌子。」有些隱喻,如文章裡提到閒置的鍋具,像是身上用不上的器官。鍋具和器官?我想用不上的器官,好像只有盲腸;「幸好還沒有粉碎,化成骨灰」,什麼地方有骨?而且對星座的評語,都不是很恰當,忽然之間,一句「人間失語,金基德的《聖殤》不聖,愛如何完全?」實在太突兀,這就是我說缺乏敘事邏輯的地方。這種跳來跳去的敘事,會產生一種失序的斷裂,所以我並不支持這一篇。
〈風之谷〉
簡:這是一篇關於旅行的寫作,描寫的地方是巴基斯坦,讓我們比較會提高警覺的國家。前半段寫得像報導文學,比較是資料式或客觀的描述,到後半段才有散文的涉入。散文和報導文學有時候不同是在這個邊界上,報導文學給人感覺寫作者是客觀的,散文是很大量的涉入,有主觀的感受視角,在散文當中是被鼓勵允許的,但這篇似乎是到後面才把這部分加了進來,是稍嫌不足的地方,以及斷句稍嫌破碎,文句在描寫上有生動之處,有它的富麗斑斕之處,寫景寫人有動人的地方,可是對於巴基斯坦這個國家,地緣政治和國際局勢特殊性的描寫,比較欠缺,讓我稍微期待有落空,雖然我把它選入珍貴的四票中。
陳:這篇寫得也很棒。至少對峽谷居民樂天知命的生活狀態,用很簡潔有力的方式描寫出來,吸引人想要認識世外桃源。我跟簡媜都有同感,它到底是報導文學,還是散文?這次有好幾篇,我覺得也可以歸類在報導文學,只是有點可惜,我一開始看就發現它是我心目中的報導文學作品,就先擱置,沒在我前面的分數。
焦:其實我不太在乎文類。文類可以模糊沒關係,就像波赫士寫的小說,很像考據的論文,他的散文都很像詩,我覺得無所謂,是為了討論方便,才會做這樣的區分。〈風之谷〉這篇我也不在乎它寫的是什麼,我覺得它在修辭上過度依賴成語、形容詞、成俗套語,例如講到罕薩峽谷,「果樹環繞,綠意盎然,恬靜簡樸的世外桃源」,這個修辭太懶了,講到「日本的年輕背包客,拎著樂器,老遠的飄盪前來」,如何飄盪?怎麼會是「飄盪」?講到「國內紛爭不斷,衝突連連」,講到那邊的山水,「聽天由命」、「極目遠眺氣是雄峻的延綿雪峰,壯麗河山」,這麼依賴成語和成俗套語。我認為是一篇拖泥帶水的遊記。
〈洪水之至〉
簡:這篇第一次看時覺得平淡無奇,再看第二遍,深深打動我。面對這種不可逆的洪災、天災,有一種淡定之風,有不可思議的悠閒,這是不是假裝出來要刻意的營造?可能跟作者個性有關,在描述時這種氛圍就自然湧現。如:寫橋上喝啤酒的陌生人、寫水果商,一路寫來,稀鬆平常,像一個見慣天災的人,像一個背包客到淹水小鎮一日遊,平易近人,文字行進中有一種悠閒,也有看破的命定之感,老天要對你做什麼凌虐、霸凌,小老百姓無法抵抗,被破壞了就重新建設,呈現出來一種像小草般堅韌的小老百姓的性格,有段寫到「在牆角有一堆已經燒過的蜂窩煤,整整齊齊地碼成等邊三角形,雜草幾個圓孔裏鑽出來」,小老百姓面對天災的堅韌,像是竄長出來的雜草,雖然寫的是一個呼天搶地的大災難,難得看到用這麼節制、平和的文字,來描寫出來這樣的一個洪災,到後來結尾的地方,又碰到上次的陌生人,這次不是喝啤酒,是喝可樂,結尾也蠻好的,說到各有各的方向,各有該忙的生活要去整頓,彼此之間也沒有道別,也沒有在對方視線範圍內回頭,暗喻無法抵抗災難,也無法回頭。
陳:文字描寫洪水帶來的城鎮不勘的景像,描繪天災所帶來的殘敗,各種樣貌慘狀,敘述得很吸引人,那種描述非常明晰而清楚,那種殘破的樣子,透過他的文筆敘述出來,覺得如臨悲慘局面,看完覺得無奈又無助,至少做到把一個天災產生的不勘後果描述得很清楚,很能夠有一種心有戚戚焉的感覺。比較起其他各篇,這只是很正常的描述,規規矩矩的寫作,如果要讓它更突顯得話,我無法選它。
焦:這篇最大的特點是一篇集中型的敘述。有六頁,到前面五頁都是集中在洪水漫灌的時候,第六頁才講到回到家裡,時間才拉開。不知道有沒有受到希臘悲劇的啟示,這篇散文我對它充滿期待,但是不免後面略微失望,例如它的對話是不成功的對話,帶有一種文藝腔,缺乏生活感、現實感。一般來說,對話應該是能夠產生某一種失衡狀態,再回歸到平衡狀態,這樣的對話比較能推動敘事的進行,這篇很可惜,沒有想到這一點。看到中間第四頁的部分,有一段文字眼睛一亮,「洪水是對人類的格式化,一次性刪除各種各樣的數據,等它退去會留下近乎空白的儲存容量」,我覺得如果從這個地方展開,會是一篇很精采的散文,可惜就這樣帶過去了。
〈一箱過去〉
焦:剛剛講到集中型的敘述,希臘悲劇提到三一律,發生在一天同一地點裡面的單一事件,這篇〈一箱過去〉也是單一事件,非常集中,時間空間都壓縮得很短,空間很狹窄的地方,一邊在儲藏室懷念舊情人,一邊傾聽太太整理衣服的聲音,他不斷有一些祕密洩漏出來,有一些敘事的張力,我很欣賞作者的內省能力,他的內省是很冷靜的敘事,文字很準確,我說文字很準確,是因為我看這次的參賽作品,有很多篇文字很不準確,我說敘事流暢,是因為我看到很多部作品敘事不流暢,要怎樣敘事流暢,和結構息息相關,例如黑澤明電影敘事很流暢,如:《蜘蛛巢城》,衛兵、哨兵幾公里外發現敵軍,跑回來報告將軍,全部都是一鏡到底,當然是先把軌道鋪好,跟著軌道走,《羅生門》裡那對夫妻的穿行,也是沒有剪斷,那樣的流暢,才會吸引我們不斷地看下去。
以文學作品來說,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一開始第一段很長的敘事,只有一個形容詞,一個副詞,用名詞和動詞作為修辭的核心,一開始看就吸引進去了,這個就是流暢,這篇厲害的地方,在於那種流暢,語言的清淡,也是一種高難度的動作,不是輕舉妄動的輕,有一些很沉重的東西,寫得很自然,讓感情很節制,敘事適度遞給出路勁出來。
剛剛講到前兩篇對話不好;這篇說傾聽,偷聽太太的動靜,會讓人緊張,等待可能會有的衝突,馬上又回來,還好,太太繼續在整理東西。講到這些要回收的東西,他說回憶可以回收,可以擷取,美好或不美好的片段,但永遠不會送去焚化爐徹底銷毀,「清掉那件信紙,我看到手作燈籠」,就開始講燈籠的故事,那段深刻的情感。我覺得這篇〈一箱過去〉是我覺得這次參賽者數一數二,很棒的一篇作品。
陳:這篇也是我看十九篇裡面最折磨我的。有一點很成功,透過整理舊物,很成功的把畫面透過文字顯現出來,看到他描述跟妻子間相處的,很有那種古老場景的描述,那種情節,一幕幕在閱讀的過程中呈現出來。
我喜歡這篇的另外一個原因,就像是有一種老時代人,講話的方式欲語還休、含蓄的感覺,看到的是想要說、但又沒有說得很清楚,可是我們都知道,很誠懇地描述出來。但會不會是這種含蓄地描述,使得這篇文章會不會過於平淡,這就是我掙扎的地方?也是讓我很膠著的地方。
簡:我的看法跟兩位男士不太一樣,尤其這是一個關於感情的事情,我女性的警覺都會出現。這個作品,姑且相信作者是一名男性,應該是一個男性從男性的角度書寫,依隨舊物回憶舊情,是特殊之處。這當中提到很特別的,講到感情的耐性,從前面來看,文字上的結實、精準,無庸置疑,對於翻查舊物、回憶舊情,在寫作上沒有太多特殊之處,特殊的是這些舊物連結到什麼樣的舊情?也就是前女友。
對我女性來看,讓我感動的不是一個有囤物癖的癡情男子,在箱子裡很多東西捨不得丟,讓我感動、警覺的,不是一個男子在婚後背著太太在隔壁房間,整理舊物回憶舊情,會讓我警覺和期待的是,那是一段什麼樣的舊情?經營了多久?如何經營?最後如何分手?以及情感相互之間的對待,是我作為一名女性所好奇的,這個部分它讓我失望。為什麼?當中提到情感的耐性,提到「我到現在還是感到愧疚,這份耐心把我最精華的時光都浪費掉」,差不多跟女友是十年前分手,分手的時候是交往了十年,顯然是從很年輕跨越到大學畢業,時間並不短,到後來彼此之間都有點累了,「我們有必要這樣每天晚上講電話嗎」,愛情有了慣性,就會開始扁平化,感情中最吸引人的就是激情,沒有那個東西,就是日常,任何情感落入日常,就是要步向荒原、廢墟的時候,就分手了,因為他感情的耐性拖得這麼長,耐得住變淡、變冷的感情,這十年中對她的情感是漸漸淡掉,對於這種例行的每晚通電話,有點不耐煩。可是為何忽然不耐?這一點沒有書寫完全。
相較於這種不耐;女友寫給他的大量的信,有附照片,有貼紙,一個女孩子會為了這封信作裝飾,代表這個女生很愛他,裡面是有很澎湃的情感,這個女生很愛她的男友,但在愛他的過程中,怎麼沒有發現他的情感變淡了?我看見沉浸在想像中的激情的女孩子,越讀越覺得心寒,這箱對我而言像是呈堂證供,裡面的男生到底為愛做了什麼?這點是超越了散文的文字與結構要求,我看見情感結構中的不均衡,不知道是書寫出來的,還是原本就如此,如果是因為書寫的關係,造成讀者閱讀的不均衡,那是比較吃虧,但如果這是實情,這種不均衡,就會使我在給他比較高分數的時候,我會遲疑。以上純粹女性觀點。
〈老漁人的寫字桌〉
陳:這篇寫親情,寫她跟當漁夫的父親之間相處的親情歷程,以一張寫字桌描繪兩代之間不多話的生活條件下,這種沉寂的狀態,平鋪直敘對父親的形象。
一個漁夫怎麼會跟寫字桌連結在一起?一開始也很疑惑,會不會太造作了?寫字桌應該是跟商人、寫作人有關吧,也因為這樣才引起我的好奇,如何透過寫字桌闡述和父親之間的關係。
簡:這次有三篇寫父親的,〈角色〉、〈老漁人的寫字桌〉、〈修馬桶實戰手冊〉,〈角色〉是講換肝,很值得探討的,有點可惜,到後來反而是觀察病房裡的人深陷病苦,後半段把「角色」失焦了。
「漁人」和「修馬桶」曾經進過我的名單之中,兩篇很不一樣,海洋是寬闊、無邊際,一個討海人,事實上是被侷限在船艙裡,在寬闊當中,漁人是有侷限的,這種極度對立,漁夫爸爸退休之後回到陸地上的家,但就像是討海一樣,唯一有存在的地方就是寫字桌,好像坐在那裡,就是有了一個安全感,而且不是在書房裡,而是靠客廳、靠外面,這個意象跟在大海中捕魚、船艙中是吻合的,這是這篇吸引人的地方,尤其寫父親退休之後,回到陸地蕭索的退休生活,不善言談、隱匿的性格,在海洋上待越久,不需要言說,那是一個勞力工作的場域。
當中有一個稍微岔出的部分,對於父親寫字桌的好奇,不是那麼的必要,應該多多描寫父親的這個角色。最後結尾很好,描寫父親所有的身分證件、存簿、印章等,父親過世後要繼承的,所有跟他有關的身分識別,都在一個抽屜裡面。一清二楚,讓我讀來有一點心酸。
焦:敘述者說的父親,是一個遠洋漁船的駕駛,有相當篇幅提到寫字桌的桌面,也寫到椅子、桌子,我其實更期待作者能在椅子上有更多著墨。例如,第二頁的地方,講到小時候,每次回家跟爸爸一起坐,「有種依靠在溫暖的胸膛,並且被擁護著,輕輕搖晃的錯覺」,如果這篇可以從這裡展開去寫,會寫得更好,有一些用字不太準確,如:「非必要的用品像蕈菇般不斷孳生,屢屢擴張版圖,蔓延到寫字桌」,我就覺得「屢屢擴張版圖」在修辭上有點不修邊幅。
〈修馬桶實戰手冊〉
焦:這是一篇情感相當節制、很清淡的散文,清淡的手段,包括修辭的清淡、內容的清淡,越是沉重的東西,越是清淡地處理,使得那種陳述的意境,有一種雲淡風輕的美感,有一種舉重若輕的美學手段。當然也跟他的有趣、幽默的敘述有關,看起來雖然講到一些讓我們感覺到有一點憂傷的事情,但卻是那麼輕鬆自然,含蓄地解釋情感,轉場流暢。
陳:這篇一開始看很吸引我,題目「修馬桶的實戰手冊」,想要通過修馬桶告訴我們什麼樣的人生道理?作者從描述自己笨手笨腳修馬桶,回顧和父親相處的情誼,透過兒子的角色,看跟父親之間相處的模式,這是我個人比較喜歡的探討方式。
馬桶修理雖然很平淡,但也可以看到作者真的是笨手笨腳,在笨手笨腳裡回顧跟父親相處的真情,一個依賴性很強的兒子凡事都要先問父親,依賴父親,在依賴中也讓我們看到期許自己可以茁壯。
簡:這篇從馬桶角度下手,別出心裁,獨具慧眼。寫父子之情,為寫作親情另闢蹊徑,是高段的地方,這個父親本身從事的是垃圾回收,就像馬桶是每天都需要的,從馬桶下手,我認為他在內心深處也做了一些連結,父親是在社會底層,他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光彩的地方,父親還講了一句有哲理的話,「垃圾是人類製造出來的」,我欣賞作者對於馬桶、對於沒有說出口的父親的底層位階,以親情灌注,親情有時寫得出,有時是沒寫出的。這裡是沒寫出來的部分讓我感動。
這篇也有他的毛病,出在他的文字,有些地方欠精準,有贅字,「哪來了流水聲,好像是馬桶水箱漏水了嗎?」「好像」和「嗎」一起,念起來有點怪。第二頁的「我一個人傻在了浴室」,他通篇『了』太多了,是一個喜歡用「了」的寫作者;第三頁寫和弟弟在爭論老舊遙控器壞掉了,我覺得這個部分的情節是多出來的,因為他前面已經告訴我們,他對於生活中的實務比較是生活白癡的人。結尾很棒,他從父親的某種教導身教中,他也面對了他的生活,很動人。
〈五樓〉
陳:這篇透過一位神祕家庭教師簡樸的生活,講到生活的逃避,有什麼往事不想讓人家知道,講出逃避的枝枝節節,很簡單但又會吸引人,對於五樓住的家庭教師,到底裡面藏了多少使人疑惑、迷惑的事件?
這個家庭教師是很使人不解的人物,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他成為他的家庭教師,才有更多機會接觸他,整個模式有一點小說的模式,一直到最後才知道,原來這個家庭教師是女同志,同時也產生了這個家庭教師對人生的眼光、對生和死的描繪,好像類似拍張愛玲電影一樣,慢慢敘事,最後使我驚嚇的地方,是女教師不見了,回頭張望五樓的房子,而產生了對自己的迷惑,他是不是也是一個同志?他可能也是一個同志,最後一幕沒有說出來,從他眼光的描述,回頭看消失了的女教師,那個五樓原來是一個充滿迷惑和故事的地方。這樣做結尾,好像在看小說故事,裡面有很多滋味,這種滋味很吸引人。
簡:這篇用懸疑手法寫一個在社會被壓抑的一群人或一個人,很緩慢且沉悶的紀錄片,窺探同性戀、一名年輕女老師的困境,顯然這篇不是在台灣社會發生的,不是在新加坡就是在馬來西亞,在那樣的社會裡面,仍然有說不出口的、不能表明的真實身分,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就在社會的夾縫中過活,不應該是這樣的年輕女性該過的生活,連開展自己的勇氣和機會都沒有。
一個人住的房間那樣空蕩,隨時可以準備搬走,像個流浪漢,這是氛圍的營造上成功的地方,也會讓我在閱讀的時候產生一些思考,這個題材比較適合往小說發展,用散文的方式來寫,有時候,受限散文的尺寸和規模,所以有些地方沒辦法推衍出去,只敢說在隱晦中。其實一個開放自由多元的社會,一個人表明自己不需要勇敢,只要誠實就好,顯然它這個社會到處會碰到一個隱形的牆壁,最後這個敘述者,也只敢在夢裡,從三樓看五樓,我會不會跟老師一樣?要用夢的簾幕來遮掩,看了心裡會觸動,最後一段這樣自我吐露的性向,跟文章中看了比較情色的影片,比較有落差,散文無法交代這其中的跳躍式,如果在小說裡就可以鋪排,散文做不到,題材上適合小說。
焦:這當然是一篇為同性戀發聲的散文,顯然是在新加坡,我覺得是比較平,裡面有兩句話,他第一次看到老師,「整個人很平面,但她的眼睛很幽邃,裡頭沉澱著一些柔和的事物」,我多麼希望他從這裡發展他的書寫,但他在表面上轉,很可惜。這老師在台灣沒有任何問題,在相對保守的社會東躲西藏,最後寫得像一個騙子一樣,故意不交房租,悄無聲息地逃走了,最後有點可惜。
★兩票的討論
〈積雪的房間〉
簡:這篇我很喜歡,寫出台灣社會高學歷的迷惘,〈陌生人〉、〈角色〉、〈積雪的房間〉等都是,在作品中不經意流露出對未來前途的迷惘,〈積雪的房間〉尤其是把這樣的迷惘,把年輕世代對前途的茫然感,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這是過去參賽作品比較沒有強烈感受到的。用棕色小蟲譬喻內在深沉的無望感,文章中有幾句話飽含弦外之音,例如:我等的車怎麼還沒來,也許你等的那班車根本不存在,我該搭上哪班車才能抵達那裡。這種寓言式的自問,更加強那種無望感。顯然他是在很龐雜的學術機構擔任助理工作,沒有成就感,這種工作活著活著就變成一隻蟲,結尾文筆很好,在絕望中看見微光般的出口,還是留了一線微光,不至於把茫然感推向深淵,雖然小幅製作,但是深刻挖掘,是成功的地方。
陳:少見地用灰塵和小蟲子來描述工作,看到許多不平靜的心情描述,用小品文的格式敘述,一開始我有點疑惑,他用積雪形容灰塵、小蟲子,用那麼漂亮的雪作為形容,後來發現這樣的解讀有點錯誤,就像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從頭到尾沒有寫到雪,他的細雪就是很柔很輕盈的心情。後來我理解他用積雪來形容心情。
焦:敘述者敘述上班族行政助理的困境和生活上的苦悶,顯然很不喜歡他的工作,整篇看起來就是一篇寫得很好的散文,內斂、含蓄、冷靜的敘事方法,可以在裡面看到優美的文采,最後的描寫很多,很精采,對於細節的觀察、描繪,這才是文學,假如文學缺少細節那要看什麼?我很支持這篇。
★三票的討論
〈負壓〉
簡:這篇像個穩健可靠的老船長,用精簡的文字航行疫病年代的醫院第一現場,這次有兩篇寫疫情,〈負壓〉和〈愁城編年〉;〈愁城編年〉雖然沒有獲得票數,但寫得也不錯,從一個老百姓的生活面來描寫疫情。
這篇本身是醫院的醫護人員,這兩年全世界都因疫情封鎖,我對於堅守崗位的人有一種尊敬,他們處在最高風險的位置,沒有選擇逃跑,要離開高風險有九十九個理由,留下來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我必須在這裡,這篇讓我看到留在現場的氣魄,疫病年代,活生生、血淋淋,寫透了負壓無所不在,沒有出口,這是最令人恐懼的,在作者的描述中,給予了層次感,所謂的負壓,最難以忍受的就是隔離,也從一個醫護人員的角度,看到在負壓病房的醫護人員和患者的實況,透過節制、冷靜、理智的文筆描述出來,這篇幾乎可說是無懈可擊。
陳:疫情中類似的報導,在電視上看到的報導都很片段,沒辦法知道疫情間最危險的地方,到底是如何?這篇文章精準而確切說明了身在病房隔離室的作業,面面俱到,清楚地透過文字,讓我們認識了解負壓病房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如何面對猖狂、生死交關的艱難工作,用的文字也不會刻意挑釁、灑狗血,而是誠懇地記錄所看到的工作壓力,不慍不火,用字精準,對事件的描述也很精準,所有敘述集中在同一件事情,沒有過多不必要的技巧。一氣呵成地讀完,覺得心有戚戚焉的好文章。
焦:敘述者是一個負壓病房的醫護人員,整篇都在寫負壓病房。這篇文章,負壓不僅僅是一種特有病房的名稱,甚至是一種隱喻,隱喻到形而上的地方,他說負壓能夠隨身攜帶,隨時打開,這是這篇文章,精彩的地方,他也說「靜」是一種負壓。在文字方面沒有像〈一箱過去〉文字那麼漂亮,不像〈積雪的房間〉那麼漂亮,也算是一篇很好的散文。
討論完各篇後,評審各自放棄〈風之谷〉、〈處女補鍋漫想〉、〈修馬桶實戰手冊〉後開始第二輪投票,採計分方式,6分依次遞減,得票分別是:
十七分〈負壓〉(陳6、焦5、簡6)
十四分〈積雪的房間〉(陳5、焦4、簡5)
十分〈一箱過去〉(陳2、焦6、簡2)
十分〈老漁人的寫字桌〉(陳4、焦3、簡3)
八分〈洪水之至〉(陳3、焦1、簡4)
四分〈五樓〉(陳1、焦2、簡1)
第四十二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分別由〈負壓〉獲首獎、〈積雪的房間〉獲二獎,佳作為〈一箱過去〉、〈老漁人的寫字桌〉,恭喜所有得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