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社火开始了。
一种灵魂的火,从腊月开始燃烧。管理学或修辞学的片牍上,谱系盎然,血脉传递,歌舞、服饰,借喻了剧团的全部闪耀。
崭新的被子,都是为他们而准备。
戏台上冷清的秦腔。崭新的曲调,与戏台上泼墨的纪念互文了1984年的春节。我看到死亡在虚构中呈现,我见证了村小学操场上整饬而荒芜的星光。
另一个小山村里,——比况鲁镇的衍生,在山路上,夜行的人擎起了火把。
火把映照开心鬼,映照一切鬼魂悲悯。我知道,活着或者死去,都是这尘世上可多可少的尘埃。
龙船摇摆,妖婆热烈。男扮女装的技法,引吭了春官、民俗、风情和辽阔。
村庄,影像。列队的社火队伍,高跷、耍狮子,穿越1995年的电视机,一部分彩色,一部分黑白。
我观澜了模糊的名词,以及依然清晰的记忆。在繁重的训练和演绎中,板胡和二胡交错了不知名的琴弦,天然的童声、女音,衡越了窑洞前的守望。吃瓜群众的比拟,恍惚了一场场的涌动和沉静。
社火结束了。
疲惫的人,躲在都市的一角,吃馍馍、罐头,一身丝绢红,在岁月的滥觞里折叠火光和灰尘。
一种火,在回刍的轨迹上,肆意燃烧。
野火,拜祭之火,在荒山上漫卷了一只只羊舔舐过的草芥和萌动。
二、
另一种意义的死亡,仿佛早于时间。
它在前世就已明了自己的命运。
从猪圈到一条板凳之间的距离,血案爆发,美学晕染。猪血汩汩而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哲学,顺遂了挂起来的猪身。
下水之物,球状,被踢来踢去。
在猪食的搅拌中,我仿佛和它进行了一次跨越物种的对话。何为生?何为死?
酣畅的肉臊子,肠子,交错而丰硕的炒菜,意蕴了一个年节的恍若和笃定。
感谢一头猪,令庸常的希冀如此真实。
感谢喂养了一头猪的你我他,在对联、门神、门钱、窗花的映衬下,踱入了幽静的正月。
守岁的灯,伴随着仿佛源源不断的烹饪,冻子匍匐,拙劣的酒,在一辆自行车之侧的装满了小麦的麻袋上泼洒。
我见证了一种源头性的赋予。
一头猪,支撑起了一个农家新春的大部分框架。笔墨素材,充盈而至,欢迎穷亲戚富朋友,欢迎内心深处自我的省悟和停顿。
一场梦,置换了宰杀的形而上意蕴。
我无数次回到现场,欢愉和沉默,目睹一种死亡,佐证了活着的滋味。
我吃下丰沛的韭黄猪肉饺子,——仿佛老舍琐笔里述及的大肉白菜,肉质润泽,韭黄沁香,我吃下一个又一个饺子,仿佛背诵完了一首又一首唐诗。
三、
请允许我,继续论及美食,或年节食材的辩驳。
烩菜。中国特色。西北特色。金县特色。我家范围十公里内的特色。
美名其曰的大杂烩,萝卜为主,猪肉为辅,清淡有之,韵致闪烁。我左手一个花卷,右手一碗烩菜,在暮色下沉时,年味开始涣散的意境里,复归了平淡和粗糙。
我继续探寻偶尔为之的带鱼、香蕉、橘子,以及以陌生化介入这一段时间的物象。贫瘠的时代,簇新的馈赠,总是沾染了深厚或斑斓的意蕴。一枚寻常的柿饼,在唇齿之间回旋,我仿佛亲身站在一株金黄的柿子树下,观望灯盏般的生长和丰获。一颗核桃,从顶蓬掉下。父亲的魔术。我虚构一个比《树上的男爵》更加魔幻的小说,《长在顶蓬的核桃树》。葱茏而丰腴的布局,意象了下一个春秋,囊括俗世的热情和芳华。
白昼之火,在灶台旁的风匣里旋转。另一种意义的舞蹈,麦草点缀,木材增势,旺盛的火,削弱了冬日的寒意,添缀了臊子面、面片、面条的醇厚。
我咀嚼西兰花、黄花菜,咀嚼传承的长面,咀嚼生活的酸甜苦辣,此刻,我珍藏生活的甜。
三百六十五日里大部分的甜,在此时汇聚。
我放下手中的碗,走出院子,麻雀低语,有间断的风拂过,冷,继续往外走去,走出巷道,在场崖边眺望场崖下的田野,一条河,河对岸的水烟作坊。
四、
社火队再次穿越整个村庄。
首当其冲的是太平鼓。
特洛伊的转喻,从六百年前的军事行为转为民俗传递。一只只鼓,和一个个男子、女子的肉身粘连一处,鼓槌敲响了一年的憧憬,蓝图之声,在扎实的训练中冲向云霄。
立于中间的巫术之人,手执一杆枪,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我目睹一面太平鼓的物质构成和精神索引。
我目睹一场缜密而臻美的创制过程,宛如韭黄的培植和耕耘,细腻和粗糙交替蓬勃的气象,贯穿了一座村庄,乃或一本县志六百年的刻度和虚幻。
我撰述一个人,一边扬起鼓槌,一边行进的阳刚气势。我遁入其中,鬼魂仿佛也穿梭其中。总是在阳气至弱至刚之时,我会陷入恍惚的意境。我看见我死去的祖父、祖母,我看见我不认识的陨灭的先辈,我看见若人一般的魅影,进入村庄,在社火队的中间或末尾,附缀玉帛和笑颜。
一条龙燃烧了起来。
被燃烧,或自燃。
我看见一条龙,在空中高蹈,在地上迅疾。它燃烧,孩提的我们,穿过了一条移动的龙。金光折射的龙,在燃尽的灰烬里,馈赠了远方一个混沌的图腾符号。
在人和鬼之间,年节升腾或下降,无怪乎一盏长夜灯,在正月十五以后渐渐模糊了灼热的心跳。
五、
我的血,在指尖溢出。
我幼时的血,在哭泣和隐忍之间酸涩了舌尖的品读。
准确地说,一枚未引爆的炮,在我复检之时,在我的手指之间绽放。一朵爆裂之花,刺破了我稚嫩的手指。
好在,并不严重。
我曾聆听或见证更加剧烈的撕裂,仿佛一把刀,在手指或臂弯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被缝合的惨叫,协奏了喜庆的琴瑟。
我缀忆或记述鞭炮、双响炮、花炮,赘述浏阳河的赋予和烙印,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的险阻和辽远,在一个村庄的一个角落,还原和拓印一个孩童纯粹的喜乐。
我把一盒鞭炮拆解,一枚枚,一个个,名词和数词交织,晾晒的过程,一支香在手,引燃不短不长的引线,引燃已然逝去的岁月。
我复调了由鞭炮而至烟花的整个生产流程,以及,匍匐或呈现于团圆时刻的点缀。起伏的声响、璀璨的火光,以相同或迥异的表达,映像正月的仪式感。
若无幼时的抛掷,若无更加盛大的夜色霓裳,一场年,将丧失多少情致。
在一幅年画的勾勒或技法上,炮仗是不可忽视、无法置换的色调。粗犷、细节、神秘、宁馨的笔墨,绘就了童真、梦幻,不可修葺的画卷上,火焰再次喷薄,仿佛烧尽了一切晦气和衰败,以迎接生机萌动的春日。
六、
我站在家坟之前,远望一条铁龙穿越山谷、川野,穿越一个人的眺望。
以前是陇海线,现在,又增加了兰渝线。
我站在家门外的场崖前,目睹一列列特快、普快、高铁,穿越整个村庄的沉寂、喧嚣、辉煌和裂变。
我复述一条象征的龙,从城池出发,蜿蜒而加速地通过了村庄的血脉、骨骼。春天来了。万物显像了盎然和克制。多少灯火映照,多少新意簇拥,多少丰茂叠加。一条条龙,从远处,进入我的视域,我的呼吸。年节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又要离开,或重新步入重复的生活节奏。
我观望在夜色中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猫头鹰,我热爱往复的烟火气息。一年过去,一年又到来。
我珍馐丰硕的品读,兴盛的气度,繁茂的集市,虚构和非虚构的沿袭,在对饮或酒令里,放下了岁月累加的疲惫和虚妄。
我多么希望我还是那个一盒鞭炮就可以兴奋半日的稚童,我多么希望一枚柿饼、一颗核桃就可以承载父母并未老去的褶皱和呼唤。
我再次调整视域,灯火热烈,墨迹清丽,一条巨龙,承载了乡愁、勤劳和机缘,驶过恒古的土地。
我仿佛刚从母亲清扫完的院落的炕上醒来,陈旧的殿堂,在博尔赫斯的吟诵里,兑换了林立的楼房和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