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小半 ☉阎霞

 

01  云上

秋深时节,来到厦门。

相见欢。

城市依旧。暖,柔。柔到轻盈,让人觉得脚离开地面就可以像鸟一样,尽情地飞。暖煦的海风,吹着头发丝和裙裾一起摇摆。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写四季:春,曙为最。秋则黄昏。喜欢厦门这种黄昏时分将雨未雨地欲言又止,平添了一丝说不清楚的眼光流转和暧昧。

路边摇曳的三角梅,在秋风中仰起的小脸,如同火焰一般热烈,明媚,生动。想起今年春上,在自己一片爱心裹挟下,窒息而死的三角梅,不禁黯然神伤。街头这一簇簇,一蓬蓬随处可见的火苗,如若开在我的蜗居,该有多好。

记起在多家摄影杂志上不止一次看过的世贸双子塔,问起客栈老板,才知道什么叫做“天注定”。从客栈出去,右拐笔直穿过巷子,就可以看到大名鼎鼎的厦门双子塔。

一切都像是提前安排好地一样,不管你想不想遇到,千山万水自会挟裹着你前来集聚,续缘。

清晨时分,巷子里前一夜地喧嚣已经四散。

晨曦中弥漫起一片绯红色霞光,随着海平面逐渐跳跃,升腾。一缕一缕,迷离轻盈。如烟似雾。站在演武桥上,远眺,可以望到对面鼓浪屿矗立的郑成功雕像。沿着长长海岸线晨跑的人,像一个个跳动地音符,用自己的身体弹奏《大海啊故乡》。

临海而立的双子塔,如同两只巨大的帆船,被晨曦披上彤红色羽纱,等待风起。卸去了夜晚灯光精心的装饰和雕琢,比杂志上靓影少了些傲气,多了些纯净和真实,让人可触摸。距离稍远些看,有些像迪拜的帆船酒店,还又有些像吉隆坡的双子楼。但又都不是他们。

每一幢建筑,如人,有自己的性格。

正午时分。再次来到提前预约好的双子楼康莱德西餐厅用餐。临窗而望,蓝色厦门湾呈现其中。灰白色演武大桥,简洁流畅的曲线,波浪一般起伏,无限延伸到远方。桥上疾驰而过的一辆辆汽车。远处灰白建筑。建有红色屋顶民居。修剪整齐,绿意盎然得草坪。倏而飞过几只白鹭,一切显得如此安闲,宁静……

四季变幻,花事也不同。窗外风物,随建筑物恰到好处融合在一起,呈现不同景致。对于好的建筑师来讲,利用自然四时,将其纳入建筑中,是信手拈来最妙的创作素材。

有海,有帆。有风。

它们安然地静居于此,看陌上客旅,缓缓来,缓缓归。

良久,忽然想起,楼下入口处字牌上“云上厦门”四个字。回味过来,方觉极妙。

用自己最美好地姿态拥抱,每一个来到厦门的人。这不正是厦门最美好地隐喻么?

02 来碗沙茶面

距离双子楼不远,有处叫沙坡尾的村落,还有一处叫沙坡头。它们是厦门曾经的避风港。中国地名命名研究起来,很有意思。圆融和连贯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文化传统,讲究吉祥寓意。《周易》开篇第一卦乾卦,是天。紧接着坤卦,是地。天地相连,以示敬畏,完整。

一入沙坡尾,就有了厦门的老味道,多了烟火气息。新改造过的市场不大,各式铺子一家挨着一家。沙茶面,甜品店,水果屋,蔬菜店,海蛎煎铺子。海鲜排挡紧挨着咖啡馆。穿着短袖的工人正在招呼沿街的行人:海鲜便宜喔。拖着长长尾腔的闽南软语,从地面生发着妖娆。

沙茶面是厦门一张饮食名片,适合一个人旅行慢用。它就像我们郑州的烩面一样,人少时候可做小吃快餐,人多时候,可登大雅之堂。或许只有这样的饮食才能伸缩自如,可民间市侩,可登堂入室,自由延展一个城市的文化。

开在街头的沙茶面门脸儿都不大,屋内放着三五张桌子。初来乍到,可以看其他食客怎么挑选配料,酱料。如果犹豫不定,食客们人手一碗的面一定是最受大家认可的味道。这条定律适用于全世界。

挑选好配料和酱料,站在一旁等待。煮熟的面,用笊篱盛了,在开水锅里再烫一下,捞出来放在碗里,依次放上腾黄色豆干,粉色鱼丸或者油条,再加上几片肉,碗中加了奶白色高汤,放进咸盐,沙茶酱,最后放入一小撮切得极细的葱花或者香菜。香味儿顺着高汤就飘了满屋。

吃小吃不必拘泥,也不用担心礼仪。地域饮食文化植根于街头小吃之中。自由自在,喜欢这种烟火腾腾的真实,看得见的美好,可言,可嗅,可品,可喜,可乐。

台湾也有沙茶面,马来西亚,印尼也有。和厦门的味道不太一样。曾经在厦门买了几罐沙茶酱带回家,但做出来的沙茶面不好吃,少点味道。

吃过面,到隔壁水果店买几只百香果。厦门的百香果是按公斤来结算,不像我们北方,按个儿来卖。请老板把百香果头部削去一部分,插根儿彩色吸管,像小女生一样,边走边吃。

小时光,大美好。长光阴。

灯光开始逐渐明亮。有小孩子趴在灯下桌上写作业。他们的父母操持着不大的店,生活充满了希望与期待。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坞口灯光下喝茶闲聊,播放机里响着咿呀的梨园戏。用塑料袋拎着各色果蔬,牵着小孩子匆匆往家赶的小夫妻。

晃动的灯影,弯腰的老树,停泊的船只。承载着年代的沧桑,也承载着,一代又一代老厦门地记忆。当年的华侨,从这里出发登船,带着无限美好的梦,漂洋过海去闯荡世界。

如今成为开枝散叶的榕树,长在全世界。它的气生根蔓延着,伸向家乡的路。

厦门的现代与历史。传统与时尚。清淡与重口味。手作与生产线。慢步伐与快节奏。都成为一个城市的多重影像,在夜色的灯光下凸现。

03 几欲仙

午后,从南普陀回来,拐到昨日夜里遇见的一所临海禅堂。低眉顺目的门脸儿,掩映在一簇簇开到惊天动地,开到不知疲惫的三角梅中。若不是一豆微光,粗心人是觉察不到这里还有一方幽静之处。

一缕薄风卷,两碗粗茶闲。陶瓷的杯子,明亮的茶汤,和尘俗中的茶并无二致,只是因场所不同,茶多了一点禅心,喝茶人顿觉添了一寸轻盈。

哪里是喝茶呀,分明是,喝茶的心多了一分闲适与如意。尝过了花香云片,方知人和人的相遇,是在一段早已被安排好的缘分当中,等时间流经,才肯彼此相逢。

泡好的观音带着淡淡的花香四溢。闭着眼睛,在阳光抚慰下几欲成仙。梵音轻到若有若无。有猫蜷缩在门外阳光下酣睡。

另有喝茶人在一侧轻语。

这样的时刻,在忙碌的社会里显得从容,不合时宜。把心安驻下来,听风。看海。想念。

倏地想起海峡对岸的你。上个月发来消息说:留了两罐高山茶,手工的。已快递。

那是前几年去台湾旅行,在南投一家茶店遇见。

此时,三人正围桌吃晚餐。见有客来,你立身而起。盈盈笑语,一边轻声问我喜欢喝什么茶,一边吩咐其姐姐烧水。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吃饭。我说。

你浅笑说,没有关系。遇见是缘分。

等待间隙中,彼此寒暄。

你说你祖父幼时随家人从福建过来,而后在这里安家。世代以经营茶庄为生,一直沿袭到今。家中父亲负责收购,你们姐妹负责茶庄茶叶销售。姐姐新寡,一个人带着女儿也在店里帮忙,彼此帮衬一下生活。

最后问起客从何处来。

在外旅行,每次都会被人问起自己从哪里来?有没有结婚?为什么一个人旅行之类的话题。

或许,这种好奇只是一种寒暄方式,能够更快拉近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没有人真在意你从哪里来。从诺大得地理空间里找出一些共同的方位话题,不使时光尴尬而轻薄。

选好茶,包装好,刷过卡。你又另外拿出几只红色封签,说:额外送你的,茶叶打开后,记得放到罐子里或者用封签密封,以免受潮。

彼此又聊了一些生活的乐事和大陆日新月异地变化。交换了微信,说再见。

自此,每年秋冬,雪还未至,你自南往北快递给我两罐乌龙。春日,不等全部叶绿,我由北往南快递给你两筒碧绿毛尖。

不再区分台湾乌龙与福建观音有何不同。本来,也无不同。

跨越时空的茶米油盐,伴随着琐碎和重复在两岸传递,真实存在你我个人的生命体验中。这种晨昏琐细,特别地脚踏实地,安详。那是罗兰笔下描写的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

烟火微醺,温度弥生,喜怒悲良。我喜欢这慢吞吞用文火煲出来的十二时辰,日渐活出自己的包浆。这样的日常,如水,如玉碗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