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会说,“不是那个味儿”,对比的,便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胃是连着心的,在外漂泊,无论啖下的是凤髓龙肝还是甘脂肥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纵是玉盘珍馐也食之无味。不是菜本身不好,而是少了那份情。
有时,记忆随风涣散了,但味觉却能重新明晰岁月延伸的脉络,挑起积灰的回忆。
小时候,在物质生活还未光怪陆离得令人眼花缭乱时,我最期待过年。
过年,就意味着有一大桌子好吃的。作为一个资深老饕,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一个绝佳的、满足口腹之欲的机会。熟知兵法的我,采取“欲擒故纵”之法,以退为进,踊跃地担当了端菜的服务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占第一口的先机。
略显逼仄的厨房里,几个女人们拥挤得井然有序。老式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咆哮着,把醉人的香气大口大口地吸到肚子,再一股脑儿地排放出去。我小小的身子在穿着臃肿棉裤的大腿间穿行,想要一睹菜肴们的庐山真貌。
只见裹着红糖花生碎的、炸得金澄澄的元宵在油锅里惬意地翻着跟头,一旁是已经备好的、酥脆可口的炸咯吱盒儿和焦香四溢的炸丸子。
大一点的炖锅中,一团一团的气泡咕噜着酸菜、海带和切好的白肉,热腾腾的白气不管不顾地冲到脸上,留下撩人的温度。
一个个木头托盘上,跳水运动员饺子们已经做好了充分地准备活动,预备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坠入滚水中。这些运动员来自不同种族,猪肉白菜、猪肉茴香、韭菜鸡蛋,猪肉膏腴,白菜清爽,茴香分明,韭菜冲鼻,再加上鸡蛋的细密口感,煮熟后,隔着薄薄的半透明的皮,呼之欲出,却犹抱琵琶半遮面,要的就是入口一瞬才方知谜底的惊喜。
蒸锅中,肩并肩的,是细细被抹上腐乳、眉间一点红的扣肉。它们一层压着一层,丝毫不让,为的是守住底部深藏的秘密——已被浸染得油汪入味的梅菜。这时,最配有些粘稠的白米饭。煮饭时,水要略加多一点,让它彻底收敛刚硬的脾性,乖顺得黏粘在一起。趁热把扣肉、梅菜和肉汁铺在饭上,咬一口半融的肥肉,搭配着微咸解腻的梅菜,就着软软的米饭,真是让人“黯然销魂”。
稍小一些的铁锅里,羊肉丸子和白萝卜在殊死抵抗。还没吃到嘴时,便能闻到羊肉去了腥的、轰轰烈烈的香。关了火,一把葱叶撒进去,被汤一烫,立刻喷薄出一阵清新的香,满锅皆绿,更是令人食指大动。喝一口汤,热度便自嗓子蔓延到胃里,将寒冷祛除得一干二净。再几口,便不禁后背发痒,额角出汗,整个人暖烘烘得像个火炉。汆得大小适中的丸子,一口一个,再撕了家常饼泡,搭配着清爽的白萝卜丝,便又是另一番风味。末了一大碗汤,连着葱,一股儿灌下肚去,只觉一阵从天灵盖到脚趾的酥麻,脚底一路通透直暖到顶心。
当然,以上这些,是偷吃不得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咧咧地往嘴里一放,不烫秃噜皮才怪呢!我偷嘴的,大多是一些已备好许久的冷盘——入味的酱牛肉、切好的猪蹄、拌好的水果沙拉云云。或是巴巴地望着大人,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吹好放入我嘴中,问我熟没熟。
但在厨房和餐厅穿梭几趟,基本上已落个半饱。
除却正餐,我最翘首以盼的,还是果匣。
过年走亲戚,总会有人送给姥姥一盒盒包装精美的果匣,里面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老式点心,当然,这些大部分最终都落进了我的肚里——沙琪玛、拿破仑、凤梨酥、奶油卷、山楂酥、芝麻饼、玫瑰豆沙饼、椰蓉酥。我眼大肚小,吃不了多少,所以总是每个掰下一点点,尝尝味道。妈妈皱起眉来说我,姥姥便笑呵呵地打圆场,由着我“没有礼貌”地胡闹。
冬天,就在一团团热腾腾的蒸汽中度过了。
等到姥姥家门口的香椿树冒出小小的芽,就意味着春天到来了。
大姨烧开一锅热水,将香椿芽一烫,半绿半紫的香椿芽,加上碾碎了的豆腐,撒一些盐,再淋上几滴芝麻油,灵巧一拌。好香!
这样吃,实际是有一点苦的,我吃不惯。我最爱的是“炸香椿鱼儿”。洗干净的香椿蘸进加了鸡蛋的面糊,在油锅里一炸——香气轰轰烈烈地冲上来。咬一口,“咔嚓”作响,这就是春天的滋味。
日子缓缓爬到端午,便到了吃粽子的时节。
大姨早已洗好油绿的艾叶,淘洗好洁白的江米,预备好大颗大颗的蜜枣,只候一击。我看着姥姥灵巧的手在绿、红、白中穿梭,也不禁跃跃欲试。看着简单,自己上手,却怎么裹都裹不紧,便去了一旁与自己质气。
小时顽皮,不禁人逗,很爱生气。大人们便诓我,吃了粽子后生气会把肠子粘住,直把我吓得哭了出来。自然,哄好之后又免不了一顿气。
蝉声聒噪,夏季便至。
汪曾琪有句,实在绝妙:“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了。”
夏日溽暑,总不免食欲缺缺,被凉水沁过的西瓜绝对可称为解暑佳品,一口下去,牙根一阵酸麻,凉气儿直窜口腔上膛。再有盛在白瓷碗中的酸梅汤,冰冰凉凉,叮当作响,心下便涌起一片清凉。
中秋时分,家中总不免买来些自来红、自来白——北京的老式月饼,掰开里面是青红丝、花生仁、核桃仁和白糖,太过甜腻,为我不喜,但姥姥却吃得甘之如饴。
我偏爱蛋黄莲蓉的——金澄澄的蛋黄包裹在甜甜的莲蓉馅儿里,那其中美味,却是眼睛先尝到。
等到了金黄秋季,姥姥家院子里的柿子便大大小小地压弯了枝头,丰腴的躯体有些羞涩地在微冷的空气中暴露着。吃都吃不过来,只好冻在冰箱——这就是另一番止馋的美味了,冻柿子,外皮带一点白色微霜,像是一层糖衣——十分勾人。
但柿子是不能多吃的,多吃了胃便叽里咕噜地抗议起来。柿子里有太多鞣酸,口舌之欲虽满足了,胃可是受不住的。
白雪皑皑的冬天,便有了数不尽的炒栗子和烤红薯,甜香的热气在空中弥漫开来。暖便从口腔直抵至心。
腊八时,大铁锅里放满了黑米、薏仁、桂圆、绿豆、红豆、大米、江米、小米和蜜枣。浓浓稠稠、黏黏糊糊的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雾氤氲着脸颊。一碗呼噜呼噜地喝下去,便能治愈被寒冷蹂躏得冰冷麻木的心。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口腔和身上的热气儿,也就蔓延到了心里。
当我离开家乡,到了海峡那岸,常常会望着明月,怀念故乡的味道。
毕竟啊,四季要那么过,才有些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