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家譜的網子 ☉ 朱士杰

 

因著網路社群軟體發達,再次與大陸那邊的親戚接上線。回想最後一次與親族聯繫,已是十八年前父親在世時的事了。

父親在兩岸開放前一年偷偷回去上海。那時與大陸的聯繫都靠美國的姑姑轉信。而轉信又要撕去信封,用美國的信封轉寄來台。算算應該是1986年(民國75年)的事,一天爸爸接到美國姑姑的越洋電話,說祖母身體不樂觀,是否要趕來見一面。

祖父於78年過世,雖然透過轉信得知父親仍活著,也有書信輾轉往來,但沒能見上一面,終究是遺憾。父親曾因政治牢獄,被關十二年,不免擔心回台的後果。思考再三,最後決定抱著被關的可能,再怎麼樣都要去見母親一面。那時我高中三年級,爸爸離台前的晚上,交代了家裡的大小事,並囑咐我們要照顧家裡好好唸書,那個嚴肅如生離死別的氣氛,今天真是難以想像。

事後父親說,飛機抵達上海,空姐說著上海話,那是隔了近四十年聽到的鄉音,他內心十分激動眼匡泛紅。一出機場,打著車直奔華山路老家。那時祖母已發燒多日臥病在床。父親進門後,半跪在病榻邊,祖母意識到大兒子回來,哽咽著說著爸爸的乳名:「阿龍啊,終於見到你,我的淚早已流乾….」。這個情景,叔叔拍下了照片,三十年後的今天再回憶此景,依然為之鼻酸。

父親是商人,兩岸開放後,為了能常回老家陪伴祖母,遂把生意轉到上海來做。95年我退伍,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祖母與家族親友們。到了老家,才感受到家族的大與熱情。他們巴不得把幾十年沒有說的話,都告訴我;巴不得把幾十年沒有去過的地方,都帶我去。頭幾年,每年都回去一兩次,去過了北京、杭州、余姚、寧波,這些與家族親友所在的地方。知道了家族的大,和分不開的血脈相連。

爸爸是長子長孫,長輩的遺物等東西全由他整理分類。他帶我看朱家「一本堂」的祖譜,民國20年印刷的。爸爸是民國16年出生,因此有紀錄他的出生,而二叔到五叔都還沒生,所以他那輩,就他有了文字紀錄。

家譜是直式書寫、由右至左看,並向下延伸的,沒有經過教導,還真不知如何看起。爸爸便教我看、讀、理解這個脈絡。與西方的樹形圖家譜不同,中國式的家譜經歷多少人的智慧,是很有系統和倫理的紀錄。家譜中與西方家譜樹形圖的Family Tree類似的名稱是瓜瓞。瓜瓞兩個字用得妙,如同瓜一樣的開支蔓延、開花結果,每個果實就是每個人。而每個人因為瓜藤而連繫著。

家譜分成20冊,第一冊為卷首,有序言,告訴後代我們從哪裡來的,從哪裡開始記錄起。紀錄上最早的是漢代的資料,因為戰亂遷徙遺失。正式紀錄的開始是南宋朱正秦,他遷居餘姚,後代推為第一代。他是南宋的尚書公,位置類似現今的部長等級,所以官位大。他卒於1279年,正好是南宋滅亡,所以推斷他避禍於此,正因為金人已經攻入,國家滅亡所以逃難過來。

第一冊還有宗規,把大家族的規矩明明白白的規範起來。有奏稿、稟稿,是關於向朝廷上陳的文件。有先像,畫知名的祖先畫像,如明末流亡日本的朱舜水等。有祠堂,宗祠的紀錄,包含大小、格局與圖像。有義莊,這是朱家的宗族財產,田地租給別人以收租,贍養宗族裡的貧窮族人或是孩童學費與上學讀書的資助,維持宗族系統運作。

第二冊到第十四冊是總表與大房世系二房到八房。我這支屬於大房世系,在第五冊。也因為爸爸被記載到,翻閱這本時,感受格外的不同。這十三冊,內容是每個人的簡要紀錄,人的一生,生平平庸者,短短幾行交代;生平豐功偉業者,多的可達數百字。人的一生數十載,濃縮在幾行,界定了一個人的意義。

第十五冊是記錄類選舉、職銜、學系、忠孝、攻勳、耆壽、烈女。是和朝廷相關獎勵褒揚的紀錄。

第十六冊是紀錄類。誥敕和褒辭,是官吏受封的文書與朝廷頒發的文書與讚揚的話。

第十七冊是家傳。在第二冊到第十四冊裡的族人,有顯赫功名與地位的,在此有更多的生平說明,多半是兩整頁。

第十八冊是家傳、行狀、墓誌、像贊、碑文、序文。也是人一生的縮影的最後紀錄。

第十九冊是志類,前修、闕疑。類似今日的序與勘誤表。

第二十冊是祠產,紀錄著家族的產業。而這個產業,包含田地、房產和事業。現今余姚的醬園街,就是當年家族產業「致和醬園」來命名的街。

家譜記載著的,多半是好的、善的、有功名的,雖有點隱惡揚善的味道,但是總的來看,也是讓家族後代成員,努力向上、向善、勤學。字裡行間顯現著對於制度與倫理的推崇。

翻看著家譜,有趣的把第一代正秦公到爸爸這裡,歲數加總平均,得到幾個有趣的數字,就是:1.從宋代以來合計二十六代,共797年,平均每代是三十年。2.平均壽命是75.47歲(從47歲到94歲),現今中國平均年齡77歲,家族算是長壽的。3.如果從漢代來算,遺失的1332年,往上應該有44代的紀錄遺失。從數字的觀點來解析家譜的訊息,也是挺有趣的。

家譜的編修工作是有紀錄的。有一個總編輯,稱為「總修」,六個副總編輯,稱為「副修」,還有八位採訪,從二十一世到二十四世的都有,雖然輩份看起來差了四代,但是年齡上可能不會差到幾十歲那麼多。最後是庶務一位,雖然沒有寫其工作內容,大概可以猜到是張羅一些瑣事的工作。

在整理曾祖父日記與文件時找到了民國19年的編修家譜的採訪報告單,是讓採訪人經由採訪來填寫的空白表格,這才把家譜內的採訪工作有更深一步的了解。表單是粗糙的宣紙以油墨印刷的,大約是現今A4紙一半還要小一些。填寫房、公支、世、某某子、生卒年、夏曆與國曆、妻、庶、子、女、墓址等欄位。而後附的說明寫著:

生卒年月日,自民國十九年一月一日以前從夏曆,以後從國曆。而夏曆就是農曆。也因此,解讀以前的家譜,要有農曆與國曆的認知,才符合今天的理解。

我們朱家的家譜,最後一次編修後,因為戰亂與兩岸分離,加上大家庭已經四散成無數個小家庭,小家庭又生得人少,這個瓜,實際上也已凋零到幾近消失。畢竟上個世紀的三零年代迄今,經歷了三代,而這個九十年,恰恰是近代中國的劇烈變動。對於祖上的人事物,早已改朝換代、物換星移了不少次。

父親走了,走早了。這二十年我的人生正在起步,忙碌的生活沖淡了聯繫。很多遺留下來的先祖遺物沒有說明,他同輩的人,也是八九十歲的耄耋之年,所以與早期的連結,就只有靠他們才能接軌。例如朱家與寧波童家兩代的聯姻,當時清朝時期在翰林院工作的餘姚朱肯夫與同在翰林院的寧波童華,兩家是怎麼樣成為親戚?而父親童年時期,常回的媽媽娘家與外婆家,現在是寧波的銀台第官宅博物館,以前有怎麼樣的故事?……這些只能在殘存的日記、手稿與家譜中,慢慢拼圖式的拼起來。

沉寂了多年,在一次的電子郵件拜年,浙江老家的堂叔告訴我,一個晚輩姪兒對於家族的事務有興趣,遂幾封電郵互相問候與了解,開啟了塵封十多年的家譜種子,興起了與堂姪一同推動進行家譜續編的念頭。

記得父執輩在一次閒聊時說過,家譜是早年封建大家庭,有錢有閒有知識,才能且才需要修建家譜,維繫大家庭的凝聚與延續。這綿延了千百年的家譜,如今卻因科技進步、交通發達,看似人與人的物理距離變近了,心理距離反倒更疏離。想一想,原來是早年的交通不便,年節的長輩拜年、家族間的通信與互訪,都是如此不便,會格外珍惜那得來不易的親情聯繫。現今科技發達、交通便利、網路迅速的時代,人與人的距離反倒遠了。追根究底,就是那句「見面三分情」的古話,親戚見了面,人與人的互動才是奠定心理距離的縮短。

現代的人看家譜少了,宗祠的力量淡薄了。而重新發掘中華文化的力量,也就需要靠有心人一點點的火種與零星的力量,串起成一把,再次把這個家族的網,把大夥兒給網住。

現代用電腦打字、電郵、社群媒體、雲端、資料庫、照片、視頻等,比起以往活字模的印刷科技與書信往來,紀錄的方式與種類多元又快速。家譜二十冊的線裝書,現在只要一個U盤,就解決了,而且用電腦螢幕觀看,可縮可放,檔案還可以複製。再不然就是送去少量印刷,或是自家的打印機就印出來了。信息的傳遞與複製,真的不是百年前可以想像的。我們有了技術上的優勢,再次編修家譜,怎能會難呢?
人活在世上,有兩個基本的問題縈繞著:一是我從哪裡來,二是我要去哪裡。這個近乎哲學與宗教的課題,多數人到了垂垂老矣,或是遠離故鄉,才會從潛意識浮現這個懸念。新聞上報導著養子女渴望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就是要解決心底的那個結。我想,就是那個結,家譜用文字連結了起來,親族的力量形成了網絡,幫助新成員繼續讀書,也幫助窮困成員度過難關。這個網子,把大家網住,不讓離開。而我這二十年的失聯,現在也將再次被網住,牢牢的連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