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猫屎之味 ☉宋丽丽

 

村里死了人,要大办三天丧事,吹拉弹唱、行礼路祭。人们照例是在丧主家门里门外围作几团,嘁嘁喳喳、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吊唁者新婿们失礼的表现或者这一家亲戚中间的旧丑新闻,表情极其满足。出殡第二天要圆坟,之后还有“五七”。大人们哪一个阶段都不放过,都要放下农活来围观,这叫“看热闹”,亡人白事比娶亲的“热闹”更耐看。

孩子们看得太投入,最着迷于孝子孝女们的缠腰麻绳、披挂白孝布,哀哀举着的各种长短不齐哭丧棒,门前高悬的剪出洞洞和穗穗的白纸幡。人类原始的模仿天性爆发,别人家丧事办完了,自己回家之后猫腰拄一根小树枝,随手挽一挽胸前虚拟的鼻涕瀑,原声复制了那一波波曲折蜿蜒的“俺滴娘…啊啊啊-唵唵唵—呕呕呕”,从大门口哭进堂屋,被忙忙碌碌活泼泼健在的亲娘斜刺里冲出来给一脚,骂得屁滚尿流。我和我哥我姐都这么干过,也被揍过。

然而,我当年更在意人家吃的是什么。丧宴也是宴啊。黑污油腻的小木桌子摆在空场地上,四边放着长条凳子,给参加葬礼的亲戚们坐下来开席。端菜的男人们来回穿梭,大喊着“让开、快点”,长方木盘里是几个小碟或者大碗,前菜或者主菜。印象最深的是前面几盘冷碟,把熟蛋白染红切条,交织着黄蛋丝,捏成尖尖一小撮覆在卤好细切的各类猪内脏口条耳丝上,或者大碗里有炖煮好的炸藕合、粉皮塔之类,随着端盘子的人步子一起晃来晃去,泼洒出来汤汁。我咽着口水,鼻子里钻满了香油和陈醋混合的热汤气息,艳羡人家沾亲带故可以去吃宴席,心心念念那玫红艳黄蛋丝。

在这里我们是没有亲戚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建大水库要移民,家族成员四散,奶奶一个人带着爸爸叔叔搬到这个村子落脚,外姓,正是所谓“单门独户”。村民百分之八十以上姓欧阳,要么是同宗同族要么有交叉姻亲关系,论起亲疏只好以“五服”为界。那些端盘子收礼记账忙乎丧事的人可能是重孙子,抱在怀里看热闹的可能是谁的太爷爷。我们总也没有机会参与这些宗亲事务,住得远远在村子外,是看热闹的外围人。

鲁东南农村丧葬仪式越来越简化,死人路祭大多在村口或者公务事务的核心地带上进行,上坟主要是一路哭着上山跪拜,但供品是一定要有的,多寡不一。奠礼结束后向人群里撒各种小糕点,人人都抢,据说这些东西吃了会“好”,怎么“好”也没有科学解释。我从未抢到过,在看热闹时找不到有利的地势,经常被挤在人群外,干听着大管事高喊“献鸡”、“献鱼”、“献神食”引起一波波的哄笑,暗自渴望可以吃这些小零食。

四五岁那年初秋,连续几天的大雨刚停,到处沟满河平,我作为被重点看管的对象,不允许到处跑。可是,来了一个重要的机会,我不能不抓住。四面寂静中忽然一支短短的队伍匆匆经过我家大门外的小路,斜斜地穿过一块田向西山走。我妈判断这一家应该是办“五七”,经济条件也弱一些,没有举纸人纸马,也没有抬“猪头三牲”,只有六七个大孩子跟着跑着“看热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我又踢又刨要跟着去,我妈抓着我往后拖,几乎扭打在一起,我最终挣脱她快跑着加入这寥落萧条的队伍。结果没走几步就滑掉了鞋,脚丫插进黄泥里,我提着鞋子回头胜利地示意,她远远做了个回来要弄死我的手势。

我终于现场观看了“圆坟” 的行进,磕头、上香、点白烛、烧黄草纸,过程安静,一丝不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执事人开始发点心。然而这家只有“小猫屎儿”,一种撒着白糖粒用江米做的条状小点心,农村里最便宜的供品。小猫屎儿,用山东话发音还要加儿化韵,“屎”就变得娇媚可爱馋人。我们六七个孩子站成一排,向前伸出手来,从头开始,每个人都发了好几根。快要到我了,眼看着小猫屎已越来越少了。我也摊开了手掌,这个人却迟迟不给我,又发了一轮,给每个孩子均匀增加了一条。

黄土新坟很大很高,立在半山腰一块巨大的坡地里。周围乱石和杂草缠夹,蛇莓,白茅,牛筋草,狗尾巴,大青蒿,酸枣树,荆棵子,丛丛披拂的野石竹,叶子湿淋淋地滴滴答答,旁边涧沟里有黄泥水跳跃作响,远处是烟水弥漫的青蓝山头。

半边黑云压过来,眼看又要下雨了。我裤脚湿透,发辫如泥饼,揉捏着衣扣,抽吸着清涕,眼珠热热地等这个大人给我小猫屎儿。只有两根了!那是一个灰白色镶三条蓝边的粗瓷大碗,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缺口,衔一条细细的璺。那只大手在碗底子来回拨拉两下,又在空中停了三秒,捏起最后两根弯曲断茬的小猫屎放在我手心。这个大人好像也松了一口气,带有一种“算了,也给这孩子一个面子吧”的意味。

我没有提过这些艰难屈辱的时刻,只对家里宣布我也拿到了小猫屎儿。“两根小猫屎”成为家人常年的笑哏,他们都以为我就是太馋。

点心大人的忽略中一定有故意。我就是在那个几乎静止的瞬间直觉到了天底下还有一种无形的政治,解说着我和我们家在这村子里的尊卑。终于吃过了小猫屎,我也算正式参与了这里的乡村仪式。

我小时候院子里有一口大锅,过年煮猪头、平时蒸大馒头、煮饺子会用它。有一天锅里热水滚滚,爸爸妈妈姐姐在张罗忙乎下饺子,我和哥哥兴兴头头跑进跑出等着吃。忽然,不知哥哥还是姐姐说,“哈哈你不能吃,这是我们的饺子,没有你的那一份”。他们说了几遍我都没有听出重点,怎么可能我不吃饺子的?

结果爸爸妈妈把话接过来,肯定这是真的,我吃的是他们的。懵懂模糊中,我努力拼凑出饺子和菜园之间的因果,我出生后开始“提倡”计划生育政策,第三个孩子稍显多余,我们家扣掉一厘地,正好是一小块菜地。所以,我名下是没有“那一份”蔬菜来包饺子的。

饺子煮好了,他们开始一碗碗一盘盘往屋里端,都笑着说着看我到底吃不吃。我的记忆硬硬封存了之后的事情。爸妈哥姐饭菜,亲爱的热乎的,是天经地义的我的圆满世界,那一瞬间仿佛集体揭秘,宣判了我的“没有资格”。 这已经不是玩笑了。

这不是饺子的事情。猫屎儿也不仅仅是猫屎儿。

这是我童年时期发生的两个重大事件,让我在太小的时候就探到了自己的底。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学会消化和原谅那些瞬间的凉薄与气短。以后很多年里很多事情,我都会牢牢收紧自己的边界。

硕士毕业以后我留京工作。进新单位不久,就听到了一个本地同事大姐对我们这些“外地人”的评价——“这帮人很优秀才能经得起千挑万选,从小地方考出来这么难,能到咱们这样单位落脚的,更会削尖脑袋的。你就等着瞧吧,让她们做什么事还不都得特别特别情愿啊”。这么一说,好像我们这一类人特别拥有了随时能削脑袋的异禀,和“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的天赋。

有一次她们还有人吃惊地问我,啊,你们山东也有大学吗?

从小山村走到大城市,一路远离父母家人,这种可以预见轨迹的生活还谈不上漂泊流徙。因为始终有那么一点分寸感在心里,每一次遭遇新的权力关系和人际审判时,体内仿佛已经凝结了几克可以称作狷介的物质,一如尿酸盐慢慢沉积在皮下与骨节,静静地防御着。

十年前我做了胆囊全切手术,休假两个月后上班,去单位医务室开个感冒药。该部门只有一位工作人员,是曾经做过大医院护士的六十多岁老阿姨。她侧着脸上下打量过我后朗声问道,“哎哟喂,很长时间不见你啊?都还以为你怀孕流产去了呢”。其实“都”应该知道我其时未婚吧?我稀薄的社会经验还无法抵抗这陡然产出的不善,愕然骇异到失语。

可几年后我怀孕真的出了意外。如果存在过三个月的胚胎也能归入“有情众生”的话,妇产科的苏醒室里我跟她灰溜溜告别的那天,离欢庆祥和的春节正好还有三天。这才是今生唯一令我服气认怂的生命事件。

生涯亦短,苦厄鸡零狗碎。眉高眼低与言语排异,耿耿念念会很小气。谁又没有几个如鲠在喉的时刻?

都是雾中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