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尋根問祖 ☉蔡其祥

 

小時候,父親總是叮嚀我在吃早餐前先到祖廳燒香。灰曚曚的天色將開未開,睡意纏繞在稚氣蒼白的臉上,個頭矮小的我必須墊起腳尖,才能把香插進香爐。有回清晨,我正喝著熱呼呼的粥糜,背後傳來嚴肅且不悅的聲音:「上過香了嗎?」我怯生生地說:「我……忘了……」父親打翻我手上的碗,拿起棍子一記一記的挨上來,他罵:「臭小子不知好歹……食米飯拜田頭,有祖才有我們。」血紅的痕跡印在小腿,我帶著疼痛和淚水,跪在神龕前反省,將自己攤在祖先面前,除了虔誠之外,不敢有其他的念想。

日子恬靜,我開始習慣晨昏上香。清晨燃香,立香星紅的火光把天一點一點打開,漫長的陰影姍姍退去。黃昏燃香,屋樑上嘰嘰喳喳的燕子,無法遮掩立香的幽靜,塵囂漫漫終將隨著香火燃盡。這些以香達信的日子疊加在一起,居然變成濃得化不開的堅持,祭如在,尊宗敬祖成了一種信仰,即便生活變得緊湊忙碌,忘了吃飯,少了睡眠,就是不改上香祝告。

祭祀是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方式,莊重且厚道,香煙裊裊升騰,承載著祖先的陳年往事,我能刻畫他們蓬勃生機的血肉之軀,描摹他們的生離死別,勾勒他們堅定前行的曲折足跡,銘記他們對家族拼搏的無私貢獻。作為一個飲流懷源的人,任何祭拜的時候,我都會本能地回過頭來,追思遠去的先祖。

2008年世界辛柯蔡宗親會懇親大會在金門舉行,來自福建漳州、石獅、建陽及菲律賓、南韓、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宗親會,約三十個組織,九百多位宗親齊聚瓊林蔡氏家廟,舉行聯合祭祖大典,這是小三通之後,辛柯蔡三姓族人首次在金門舉辦的隆重祭祖場面。

族人依循傳統禮俗,行三獻禮祭拜,祭禮中融入儒家禮儀和道教科儀,一切以體現祭盡其敬為主。歡騰的鑼鼓樂聲,讓我沉浸在源流的過去,挖掘時光縫隙裡潛藏的線索,尋思先人當年從內地遷移到金門的路線,探索瓊林蔡氏開枝散葉的脈絡。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家廟安放著親族的信仰,許願在這裡,祈禱也在這裡,我們皆在一縷香的韻味中,尋得寄託和根源,展現對原初生命的虔敬與遙念。

2010年廈門大嶝北門的蔡氏宗親特地前來,參與瓊林蔡氏家廟的秋祭,隨行還有一支腰鼓隊,在祭禮進行時於家廟外表演。家廟是一個氏族的淵源,更是族群在繁衍生息之地,留下特有的文化烙印,亦是後代子孫為了感念祖先賦予生命圓滿的詮釋,建立起的精神堡壘,

印象深刻的是,大嶝北門的族老送我一本族譜,裡面記載一副楹聯,「派本瓊林原由固始,地名嶝嶼宅定北門。」這句話,揭開那些讓人心動或心痛的細碎鱗片,深深淺淺打磨我的心情,胸中有股暖流湧現。族老提醒我,應該花更多的精力去認識、瞭解、體會祖輩所賦予的一切。人生匆忙年月難停,只要我是蔡氏宗族之人,只要家廟屹立不倒,這裡永遠都有扯不掉的鄉愁,砍不斷的根柢。

為了編修族譜,我翻看吾族《瓊林蔡氏族譜》譜序和歷代重修族譜序,閱讀良久。每一代人都在頑強拼搏,負重前行;每一個人都在和時代共振,做出自己的應對和選擇。當韶華不再,蹣跚的腳步和佝僂的身影,悄悄消逝於歲月之中。族譜,在綿延的家族歷史中,給予每個人有所歸依的位置,即使生活被時日逐漸消磨,生命變得單薄,不管過了多少年,羽毛般輕盈的名字一旦記錄下來,就能產生厚重感,會有人記住你、知道你、懷念你。

翻閱族譜得知,廈門翔安許多蔡氏宗親是從金門遷徙而來,另外馬巷坪邊、大嶝嶝崎坪兜角、五顯大溪、大同東山後亭、馬巷五甲尾山仔尾、小盈嶺下,也是由瓊林蔡移居繁衍。經歷日月更迭,許多人事物的蹤跡,已覆於光陰的碾壓之下,其中蘊藏原初又質樸的意義,值得重新發現與彰顯,當作歷史的標記和故事的開始。透過族譜,能找回氏族演繹的過程,證明個人在家族歸屬的身份認定,還可以追溯祖根,落其實者思其樹,緬懷生命的源流。

2015年我隨著金門蔡氏宗親,搭乘金廈輪船,抵達翔安馬巷山仔尾,和三千多名來自廈門、漳州、泉州的宗親,慶祝蔡氏宗祠落成,祭祀蔡襄、蔡攀龍、蔡復一、蔡景仁等列祖列宗。祭祖如祖在,不忘根本,亦勉勵我們追踵先人,見賢思齊。

那一年,同時成立「蔡復一陵園建設委員會」,希望保存歷史名人、名墓、名祠文化。蔡復一(1576–1625)金門蔡厝人,明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耿介負大節,朝廷追贈為兵部尚書。閩台地區尊蔡復一為「蔡府王爺」,祭祀不輟,信仰堅真。

蔡復一適逢明朝開放海禁,漳州月港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起點,商賈咸聚,對外交往頻繁的同時也產生寇掠沿海的問題,他多次在《遯庵全集》表達關心,「夷巨銃難發,發則銃數日熱……兵不敢入攻城,宜靜以待之」、「紅夷疥癬,但與倭合則憂方大」,對於喜愛海絲文化的我,這些都是重要參考資料。

無論漂泊多遠,總是忘不了家鄉,這裡有養育我的親人,還埋葬著我的祖先。曾經走過的泥土路與種下的莊稼,留下了記號,替我標識鄉土的位置,而家鄉的祖厝、宗祠、祖墓則是懷鄉者的符號,即便生活的負重和考驗變得尖銳,只要想到每一座宗祠和祖墳背後都有一群守望的靈魂,讓我有勇氣去承擔,把那些創痕或挫折,醞釀成珍貴的力量。

就算不是祭掃的時日,只要返鄉,我都會抽空到祖先的墓前,拔拔草、剷剷土,然後坐在祖墳旁邊的崗阜,吹著風,看著一朵又一朵的白雲從頭頂飄過,從繁忙的人世間領悟另一個荒涼的波濤世界。

2017年「蔡復一文化研究會」召開第一次會員大會,我再次來到廈門翔安馬巷鎮。金廈之間雖然有著各種悲歡離合,基於地緣近和語緣通,依然能找回可靠的溫暖,加上史緣久、血緣親、文緣深,儘管我們迎著風雨成長,面對血濃於水的場域,根永遠在此。

我前去新店鎮的蔡貴易(1538–1597)墓追懷,金門瓊林人,明隆慶二年(1568年)進士,與堂侄蔡守愚、子蔡獻臣三人並稱「瓊林三蔡」。途中不小心迷路,村裡老人領引我走到「望洋阡」墓道石坊,他一邊走一邊感嘆:「墓被盜了,只剩下墓碑和石桌,幸好有金門蔡氏宗親捐資修復。」春雨飘蕩,老人示意墓道碑的方向,就是通向蔡貴易墓的道路。面對已是廈門涉台文物古跡的蔡貴易墓,胸中淌開萬丈思念的河,激動時心跳抨然作響,我知道我的腳步不會任意停止,於是直奔同安城外的九躍山,蔡獻臣墓就在此處。

潮濕的氣息沁入心脾,長期思慕的情懷,隨著雨水無聲流淌出來,化作一脈脈的細流。蔡獻臣(1562–1641),萬曆十七年(1589)進士,官至光祿寺少卿,與蔡復並稱「同安二蔡」。著有《清白堂稿》,留下許多關於廈門、金門、澎湖等風土人情的記載,字裡行間深深滋養我的思緒。尤其〈論澎湖戍兵不可撤〉,對東南沿海局勢的深刻剖析,掌握澎湖、廈門、臺灣的地緣關係,讀來波瀾老成,深得我心。

從小我就跟著父親,每年的農曆二月初七、十月初六,趕早送祭品到瓊林蔡氏家廟,與各宗親會合一同祭祖。儀式採用古禮大三獻,即初獻禮、亞獻禮、終獻禮進行,熱鬧莊重。席間,父親會講述關於明清科舉,出仕為官的祖輩事蹟,例如瓊林三蔡、同安二蔡、「祖孫父子兄弟叔侄」及「祖孫父子兄弟伯侄」登科,在如此神聖莊嚴的家廟氛圍,心中有了觸動和嚮往,演繹成靜水深流的能量,淌過我的靈魂。

炷香點燃,清煙徐徐飄逸,安撫內心抖落不掉的塵埃。參加祭祀儀式過後,感覺自己的內心不同了,身上沾滿煙香的氣息,染上飲流懷源的誠敬。

時至今日,我重新站在這片土地上,這裡鐫刻著父祖輩一路走來的艱難,足跡斑駁,渲染塵世裡最深的底色。我以敬心與靜心通曉、琢磨其中的光輝,啟發問祖尋根與敬天法祖的省思,沈澱對天地真摯的信念,衍生對先祖虔誠的崇敬。樹高千尺不忘根,祭祀、祖墓、家廟、族譜,將我的根札得深沉牢實,我終於領悟生命的底蘊,源於此亦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