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故鄉 ☉蕭文

 

Youtube傳來德弗乍克《念故鄉》的低沉歌聲,「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天甚清,風甚涼,鄉愁陣陣來。」這個歌聲將我拉回到遙遠的過去。

 

媽媽出生在廈門鼓浪嶼的八角樓,她告訴我,鼓浪嶼的道路高低起伏很大,所以鼓浪嶼沒有汽車,那裏是萬國租界,有不少外國人,在這種情況下,她接受基督教信仰;她告訴我,每天晚上晚飯後,家家戶戶都傳出小孩的練琴聲,那裏的音樂風氣很盛。

 

媽媽告訴我,姑姑林巧稚早年與她一同住在八角樓,由於母親罹患子宮頸癌過世,姑姑立志學醫,進入北平讀協和醫學院就讀,畢業後在協和醫院婦產科做醫師。媽媽離開廈門的時間很早,她到上海就讀上海協和護校,畢業後在北京大學教書時就住在姑姑家。她告訴我,姑姑對貧苦病患不收費用,甚至於包錢給病患,姑姑常騎腳踏車給貧苦病患送藥。因此,媽媽常接濟周遭窮困的人,或是不定時的小額捐款給慈善團體。她告訴我,一天下午,她和姑姑在客廳,突然外面傳來一聲巨大的碰撞聲,客廳門倒下,玻璃嘩啦嘩啦的碎了一地,原來是鄰居鉅樹,樹朝姑姑家方向倒下,壓倒客廳的門,砸碎客廳門的玻璃,姑姑說:「我正打算換這個門。」媽媽說:「姑姑就是這麼樂觀!」

 

媽媽告訴我,她的父親是新加坡歸國華僑,家裡的主要語言是英語。在台北讀大學時,我到麗水街三十三號大姨家,我叫大姨的父親伯公,他八十多歲,不懂中文,他使用英語和閩南語,大姨為他訂了一份《英文中國郵報》,我必須用彆腳的英語或閩南語跟他講話。媽媽告訴我,她的父親在廈門港邊經營東方冰廠,她從小不缺冰品,家裡有一輛轎車,是廈門少數的幾輛轎車之一。對日抗戰期間,東方冰廠被日本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毀。

 

Youtube《念故鄉》的歌聲在飄盪著,「故鄉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在他鄉,一孤客,寂寞又淒涼。」在台灣,媽媽置身於陌生的環境與面孔中,她不時敘說家鄉的事物,生活中偶有感觸,家鄉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她感觸地敘說相關的家鄉事物,這是她的思鄉曲;她的故鄉廈門,多少次進入夢中,她從懷鄉的甜蜜夢中睜開雙眼,那熟稔的故鄉事物頃刻化為烏有。

 

在教會裡,媽媽與廈門老鄉特別親近,教會的王美瓊教士是媽媽在廈門的老朋友,她叫我「廈門小孩」;她到台北參加廈門毓德女中旅台校友會,這些老鄉都是陌生面孔,「廈門」拉近她們的距離,她們有時會勾引起媽媽些許遙遠與模糊的回憶,而撫慰她的思鄉情懷。

 

有一天,媽媽正在北京大學上課,一位穿著空軍軍服的人來到教室門口向她招手,告訴她,這是最後一班離開北平的飛機,請她立刻回家整理東西上飛機,學生要求她留下,未能成功。時間不容許她多思考,媽媽立刻回家,匆忙地拿了些東西上飛機,未如費德列克˙蕭邦一樣,包一包家鄉的泥土帶走。此時,媽媽已離開廈門到北平工作多年。這架飛到台灣的飛機航線未經過廈門。

 

隔著一百多公里的台灣海峽另一端的故鄉廈門,是何等的遙遠。

 

戰爭催生這股中國歷史上最大的移民潮。他們是一群沒有移民夢的移民,他們不會憧憬衣錦榮歸的景象,他們只希望有朝一日戰爭結束,可以回家安居樂業。但是,戰爭一直拖延下去,原本的暫居逐漸成為久居。

 

在砲聲中,個人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在一聲命令下,爸爸的飛機飛越台灣海峽,降落在台灣的空軍基地,軍人必須服從命令。飛機十多分鐘就可以橫越台灣海峽,他曾多次飛到廈門上空,迎接他的是漫天的砲火。

 

故鄉是如此的遙遠嗎?

 

在美國讀書時,一位剛從廈門來的同學問道:「誰是廈門人?我好想看看廈門人!」我舉手說:「我是!」對方問:「你住在哪裡?」我一時答不出來,愣在那裡,因為我沒去過廈門。另一位大陸同學說:「XX是台灣人,他媽媽是廈門人。」幾位同學莞爾一笑。我說:「我媽媽是鼓浪嶼人。」對方說:「鼓浪嶼是中國的音樂之鄉,那是鋼琴島,你也有遺傳吧!」我又說:「媽媽的姑姑是『林巧稚』。」有人說:「我就是她接生的。」另一位來得較久的大陸同學說:「第一次聽到台灣同學提這個名字。」

 

故鄉很熟稔,又陌生。

 

Youtube《念故鄉》的歌聲,「我願意,回故鄉,重返舊家園,眾親友,聚一堂,同享從前樂。」1987年,蔣經國總統開放兩岸探親,終於打開那扇閉鎖近四十年的門。媽媽期待又怯生生的隨著返鄉人潮在中正機場搭機,繞了一大圈,從香港到廈門。走出機場,她極力尋找腦海中的影像,卻尋不著,她茫然有所失,這是一座新的城市!一些熟悉的面孔已不在,化成野外隆起的土堆,她在土堆前放下一束白花;童稚的面孔已轉變為成熟的面孔,她難以辨識;有年輕人問她:「妳從外地來,怎末對這裡這末熟?」正是「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故鄉是如此這般的陌生。

 

1999年,媽媽的思鄉曲畫上休止符,我捧著她的骨灰罐上到五指山國軍公墓,放在爸爸的旁邊,站在五指山往西望,捲捲白雲在空中飄浮,白雲的後面就是她的故鄉,她卻望不見故鄉。

 

故鄉並不遙遠,卻望不到。

 

2013年,大員文化觀光協會在成功大學舉行兩岸洋行論壇研討會,一位大家稱「廈門通」的廈門研究員洪卜仁在演講中,提到東方汽水廠原為英國屈臣氏設立,後來賣給中國人。會後,我告訴洪卜仁,我外公是新加坡華僑,他回國後買下那間汽水廠,改名為東方冰廠;我媽媽的姑姑是林巧稚。他說:「我沒想到,林巧稚有後代住在台南,我在台灣光復時短暫來過台南,廈門與台南是有某種淵源。」我告訴他,台南有不少廈門人。第二年,他請人帶一本《廈門老照片》送給我,我翻開書,書中照片中的景物是如許的陌生,因為我未到過廈門。

 

2014年9月,海峽兩岸集郵聯誼在台北郵政博物館舉行,大陸的集郵團體裡有不少廈門人,我告訴他們,我媽媽是廈門鼓浪嶼人,有人對我說:「難怪你會蒐集音樂郵票,那是中國的音樂之鄉,你有遺傳到吧!」

 

故鄉,何等的陌生!那片我未曾踏上過的土地,未曾嗅過那片土地的芳香,媽媽一遍一遍的思鄉曲,讓我認識那片土地,產生對那片土地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