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故园芭蕉 ☉张居祥

 

堂叔当兵,退伍回来,带回一块芭蕉的根,种在院子里。春天一到,几根嫩茎破土而出,没几天就越过井栏,既而又高过矮墙,然后婷婷地舒展开宽阔的叶,映在堂屋白色的外墙外,绿得直逼你的眼。一阵风过,蕉影摇曳,一团绿影在空气中慢慢变淡,然后弥散开去,简直要将一院子的空气染绿。一个平常的院子平添了许多生机,连阳光都有一丝浅浅的绿意。

我们乡间的农人都没见过芭蕉,大家都争着来看,有些孩子急切地问这是不是结能吃的香蕉,堂叔说我们这里不行,要是在南方,是可以的。孩子们有些失望,但又有些不甘心,隔三岔五来院子里玩,看着芭蕉开花,又看到真的结了果实,心里涌起了许多希望。然而,霜降之后,蕉叶一下像是散了元气,一夜之间竟都枯萎了,只留下一串没长成的果实,每一个有大拇指大。孩子们也就不再光顾了,热闹了大半年的院子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

来年开春,我去堂叔家移来一棵。我家院子大,种得花木也多,梨树、柿树、石榴、桂花、栀枝花……芭蕉种在哪里呢?颇为踌蹰,后来想起金圣叹在《不亦快哉》一文中说:“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好在我的窗前没有海棠紫荆之属,只有一棵泡桐树,长得高大,繁枝茂叶,将窗子遮得严严实实,白天,屋子里总像是在黄昏。砍去泡桐,将芭蕉种下。此后每值过午之际,日影返照,室内洞然。

一夜东风如染,几阵春雨如酥。我的芭蕉怯生生地探出头,仿佛对新的环境很满意。也就是一夜之间,一茎婷婷直上,一下子就窜到窗台下,茎端新叶微卷,不几日,叶子就像一面绿色的旗帜,哗的一声当窗抖开,窗子里的人还真是吓了一跳。妻就是这样向我描述她隔窗看蕉叶展开的情形的,那时妻正怀孕,每天腆着肚子,屋里屋外走,颇有些无聊。自从有了这株芭蕉,她一天都要到芭蕉下站几回,每回都很高兴,有时说等到芭蕉长到屋檐下时,我们就就该添个小宝宝了;有时说,等芭蕉再长出两棵时,宝宝就该出生了……

我就笑她:“种芭蕉跟生孩子没什么关系。清代有个李渔说: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咱们种蕉只想在这俗世里增添一份清雅。”

想不到妻一脸严肃:“怎么没关系,我生的孩子一定如蕉如竹。”

妻读书不多,反应倒挺快。我有意逗她:“就算是这样,那也不用等长两棵,又不是双胞胎!”

想不到她一脸的不屑:“是啊,”本来我还想说等芭蕉在长两棵出来,一共三棵,宝宝就出生了,加你,加我,就是三个雅人,现在既然你不原意,那就两棵,你那棵没了,就安心做你的俗人吧!”

看着妻一脸幸福,我明白,我爱芭蕉是小文人的矫情,妻爱芭蕉,是因为爱的是我、未出世的儿子,还有这个家。我深感妻子的这份情意,后来特意借来相机,为妻子照了一张相片,芭蕉叶而绿,立在蕉下的妻子笑靥如花。到秋天时,院子里的芭蕉真的又长出了两株,儿子出生了,院子里石榴果开心得裂开了嘴,柿子们更是兴奋得满院红霞。

孩子渐渐长大,我也要出外谋生。

等到在城里一切安顿下来,年迈的父母也接到镇上生活。老家渐渐得荒芜起来,偶尔回去看看,庭院杂草丛生。芭蕉也没了身影。

此后在城里,只要一见着芭蕉,就会莫名地感动,但他们好像并不认得我,寂寞地伫立在园艺师们规定的地方,如同我寂寞地立在这城市的一隅。

儿子上大学那年,和我一起去拙政园。在一庭院中,一池红荷,花事渐了,香瓣零落,更衬出荷叶的青碧。池边假山上,高高低低地种着几株芭蕉,朱扉凝碧,红窗含雾。好一派江南风物。我喃喃自语,可惜没有雨,若是仲秋雨夜,卧于室中,听窗外雨打在在荷叶上,打在蕉叶上,岂不正合了杨万里的诗意:“蕉叶半黄荷叶碧,两家秋雨一家声”。正想着,忽然一抬头,看见堂屋匾额上写着隶体的“听雨轩”三个石青色的大字,儿子不屑地说,天下叫“听雨轩”的地方太多,太滥,俗得很。我说不过有荷有蕉且叫听雨轩的地方只此一处。雅得很!一入仲秋,荷叶青碧如旧,可蕉叶已见老态,夜雨淅沥,打荷叶滂沛有声。打在半黄的蕉叶上,就像一个哀怨女子在长巷中的一声叹息。要不了多久,荷叶上也会是一声叹息!听我这样说,儿子不语,一阵风过,荷叶蕉叶飒然作响,就像是下过一阵秋雨,又像是一阵耳语,那一刻,芭蕉和我都不寂寞,儿子有些茫然!

后来读清人蒋坦的《秋灯琐忆》,被一段绝妙的文字所感动: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蒋坦夫妇琴瑟相谐,蒋坦蕉窗听雨,物哀之情,触动愁怀,晨昏相煎,竟在蕉叶上题句追问,是谁多事种了这一窗芭蕉?虽有玩笑成分,但也是其真实心境的写照。想不到妻子秋芙聪敏异于常人,竟在蕉叶上题诗,是您的心绪太无聊啦,怎么能去怨芭蕉呢?一语道破蒋坦心境危机的根本,以此点化丈夫,悟得真深、真透!

我把在听雨轩的事讲给妻子听,妻子笑着说:“那我们还到农村去住,在院子种一棵芭蕉。”

我想起了俳句大师松尾,他原来的笔名叫桃青,弟子送他一要株芭蕉,种在院子里,他喜欢得很,干脆就叫自己松尾芭蕉吧!

早已失去土地的我,还能拥有这样一个院子吗?在世俗里澌混这么多年,还配去面对那样一株清丽秀雅的芭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