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入圍獎】寻路记 ☉杨炜峰

 

下午,刚到村口,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

我停下车,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老杨撑着把大伞过来:“哈哈哈,本家,我说了会下雨的,辛苦你辛苦你。”

唉,我是来麻烦你们的呀。我顾不上感谢,狼狈不堪地缩进伞下。雨实在太大,瞬间还是湿了半身,老杨带着我跌跌撞撞地拐进村口,一面建议说,先到皇亭宫避个雨。

跺跺脚上的泥,甩甩头上的雨水,老杨快人快语地说,征地拆迁之前,我们这个皇亭宫就是村民活动中心,你看庙对面是个戏台。对了,你说的涵洞,就在戏台的旁边,有没有看到?

隔着雨幕望过去,那个看起来一人多高的涵洞出现在眼前,正被雨勾勒出一种黑白而沧桑的线条。

一天前,我接到邦哥的电话。电话里是一如既往的台式礼貌,可消息却让我心头一震:“杨兄您好,跟您报告一下,徐教授过世了。”

啊,今年夏天,在厦门的一个论坛见到徐教授的时候,他神采奕奕,关于两岸文史合作向他请教得不少,他还邀我有条件的时候到台湾走走,要带我看些地方。

太突然了。邦哥说,教授连日审阅很多书稿,是心脏病突发,太劳累了。我沉默了半晌,只说得出两个字:“节哀……”

邦哥是教授的助手,教授从台湾的大学退休后,仍然一直带着他做研究。这次打电话来,他还拜托我一件事,教授生前有一部作品尚未完成,是关于中国近代交通史研究的。上次来厦门,我们聊过关于福建省第一条铁路的话题,印象中,这条铁路还有剩下路基和涵洞,说是在海沧的贞庵村,只是那次他们时间匆忙,没来得及陪教授一起去走走。

“教授生前特别交代,关于这一块的内容务必要补上,杨兄看看方不方便这两天帮我找找资料,如果能辛苦一下到现场拍几张照片,那是最好了。这本书我们想尽快出,也是对教授的一种纪念吧。”邦哥很客气地说,听说您最近会来台湾做交流,到时一并请益为盼。

资料好办,我手上就有一些。只是照片……嗯,确实我近来事情比较满,先要去上海参加一个活动,而后马不停蹄到台北,行程安排得都很急,正在为准备演讲的课件殚精竭虑,专程到厦门岛外踏勘,怕也是要占去些时间。

但,一定要去。我辗转联系上了老杨,请他务必带我看一看。

台风雨就是这样,突然大突然又小的。趁着雨势初歇,我卷起裤腿,穿过薄薄的雨雾往涵洞走去。

乡村的路被突如其来的雨冲得有些泥泞,临到洞口的时候,差点滑一跤,下意识地用手扶住洞口的石条。这一扶,才发现,这些石条相当厚重。进得洞来,这不过十来米长的涵洞,仍旧可以看出石条砌得规规整整,嗯,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工艺了。

根据之前看的资料,这个涵洞,在当年这条铁路运营顺畅的时候,是火车客流的交通道,熙熙攘攘的人流,穿着涵洞上到铁路站台,开始一段迥异于马车或步行体验的旅程。

雨声挟着风声,从涵洞吹进来,隐约中,好似有火车经过的轰鸣声,从遥远的过去,咣当咣当地划过铁轨。我突然想,当年,陈炳煌或许也在这样的涵洞、这样的铁轨边,看着南来北往的人们,只是不知,彼时的心境又是如何。

这位当年漳厦铁路的“总理”、交通粤行行长,为了这条铁路,算得上是鞠躬尽瘁。

20世纪初,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让全国各地的路权意识觉醒,福建尽管不是主战场,但日本人和法国人的小动作不断,1905年,清政府正式下旨成立商办福建全省铁路公司,原本得罪了老佛爷而“归田”在家20余年的福州名士陈宝琛,被重新起用,操持由中国人自己建设的福建第一条铁路筹办事宜。

和他同朝为官的陈炳煌,是海沧芦塘人,两人同为闽籍,私交甚笃。铁路筹办之初,陈宝琛力邀陈炳煌作为协董。陈氏一脉,炳煌走仕途,党兄弟炳猷在南洋承袭父辈打下的商业版图,在海沧当地算是头面望族了。

不得不说,陈宝琛眼光实在独到。为筹得修路所需款项,他亲赴南洋,陈炳猷果然出面组织南洋华侨,群起响应募款。陈炳煌则动员陈氏男女老幼,将女人私房钱、老人养老本、小孩压岁钱、新年跪拜钱悉出捐出,并为铁路沿线贡献不少土地良田,只盼铁路尽早修筑,汽笛长鸣。

彼时的朝廷之上,还在为铁路“震动寝陵,妨碍风水”常常争论不休,但经历过海上丝绸之路惊涛骇浪洗礼的闽南民众,却远比中枢决策者更为开化、更为激动。

铁路最终确定先修筑从嵩屿至漳州江东桥的一段,并期望由此展开福建铁路线的宏大版图。1910年,漳厦铁路轰隆隆通车营业,然而时运不济,仅仅运行二十年,历经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竟至毁坏殆尽,铁轨全部被扒,留给今时人们的,居然只剩这么些痕迹了。

可如果没有曾经的这条争着一口气修出来的老铁路,在近代以降的路权博弈中,又不知该是怎样的沧海桑田、光怪陆离?

“嘿,雨停了!”

老杨的声音把我从涵洞里的思维拉回现实。我从洞中走出,老杨又一路带我看残存的路基,以及另外一个涵洞,只是这一个已经被杂草花树填得满满当当,仿佛种植着纷乱繁复的时空记忆。

毕竟是当过村主任的人,老杨忍不住碎碎念着改天找人来除掉这些杂草,一边又带我看一个四角井,说或许当年铁路通过的时候,这里可以打水洗尘吧。

远处是源源不断为新城区输送能量的一个巨大电厂,从它开建时起,这个乡村便转了个弯,渐渐将生活中心移向资源集聚的一侧,此刻我脚下的地方,是如假包换的留守村庄,还有孤单的老牛在路旁打个哈欠,炊烟也升起得稀稀疏疏。再过些年,新的城区以巨大的拓展力延伸过来,这些景象是否还能存在,也未可知了。

“这块地现在还没确定用途,不过,不管哪一天建什么,这些路基和涵洞,该好好保留下来,你们做研究的,是该推动推动。”老杨说。

该拍照的也都拍了,老杨的话却让我有些脸红,虽说也做点研究,但实地来看,竟然还是头一回。再想想一百多年前,那些荜路蓝缕的修筑,那些初见铁路的惊喜,那些人流如织的行旅,是不该被随随便便忘记。

我心下一动,决定趁着天色未晚,开车到邻村的芦塘社去跑一趟。之前去过,那里有陈氏家族留下的一幢“举人楼”,有陈宝琛为陈炳煌族人书写的一副楹联,我记得是“兄弟睦家之肥,子孙贤族乃大”,字迹尤在。

当年铁路运行前,陈宝琛因筑路有功奉调回京,荣升为溥仪的帝师,也成为清王朝倾覆之前的“末代帝师”。而修路过程中,款项不继,接任铁路“总理”重担的陈炳煌又从中辛苦运筹,向交通银行借款50万大洋,才让铁路得以顺利修成而营运。

我想多拍些照片给邦哥,同时也记起徐教授说过,在台湾,有祖籍海沧的陈氏后人向他提起这条铁路,这些家族的故事印记,能多一些画面留在教授的遗作里是最好了。

作别老杨时,他已经风风火火地拿出手机,跟村里年轻人打电话说涵洞除草的事情了。

邦哥收到我发过去的图片,大为惊喜,并约定几天后到台湾,再行详叙。

“也许要替徐教授谢谢杨兄,唉。”邦哥在电话那头叹息了一声。

开往上海的动车上,照例是人头攒动。满载人们各种愿望和期待的列车,以一百多年前无法想象的速度与效率风驰电擎,场景稍纵即逝,世界精密互联,这其中有多少名字、无数故事、几许情愫,大可忽略不计,却又会在不经意间,以顽强的逻辑,在历史与时空横截面上,留下路径交错的数据与密码。

火车的报站声响起时,我默默地在想,几天后到台北,应该还来得及去到教授的告别礼,献上一束素洁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