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佳作獎】八方云集 ☉黄礼晨

 

我在桃园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台北正好在下雨。

九月的上海已然泛起了一丝凉意,而台北织密的雨幕里却依旧绞着纠缠的暑气。与我一样赴台交换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校,一群人熙熙攘攘挤在一块,虽彼此不曾相识,但却徒生一股羁旅同行的亲切。

大巴车窗上斜飞的水痕在驶向台中的途中逐渐消弭,抵达西屯区时天气已转为晴好,一团团薄软的云汽在清透的蓝天悠然飘逸。在拐进国际学舍的巷口,我看见有一家挂着漂亮的明黄色招牌的店铺,中央深橘色繁复的花纹垫着四个潇洒的黑色毛笔字——“八方雲集”。

雪白到亮眼的旗鱼花枝丸在大片深墨色的紫菜中晃荡起伏着,犹如流动的泼墨山水,而顶端蓦然点缀的一小把芹菜末却让整个画面苍然生翠,仿佛青黛色到了极致反而露出欲滴的嫩青。

花枝丸是台湾地区特有的叫法,而花枝也就是墨鱼。绵密细腻的丸体中夹糅着小块小块韧滑弹牙的墨鱼丁,配上极嫩极薄的紫菜,带着令人惊叹的鲜香与海的味道。而藏在紫菜间偶入口舌脆嫩爽口的芹菜末,更添几分生津的食欲。

除了台湾气息的汤,我还点了一碗麻酱干面。麻酱在华北至东北一带都是极其常见的调味品,而在彼岸的宝岛遇见却有一股特殊的缱绻。我的有一个大学室友来自河北,在来台交换前的昨年今日,我们曾在祖国西南一隅的世界美食之都,深夜熄灯后躺在床上聊天,回忆地处天南海北各自家乡最深刻的味道。她说,她童年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隆冬时节一家人围桌而坐,父母长辈热热闹闹地涮肉码菜,哥哥姐姐吵吵嚷嚷地摆放碗筷,而小小的她则兴奋地抱着一罐麻酱用力搅拌,卖力地为一家人暖透肠胃的火锅准备蘸酱。

往事浮云卷舒,虽不过唇舌之间,但心头乡情翻涌。

我虽不来自北方,但这浓郁细滑的口感却也瞬间唤起了我关于京味的记忆。我曾和母亲一起北上在通州河上吃过一家铜锅涮肉,鲜红色的羊肉卷在清晃晃的汤里蹭着青青白白的葱段一滚,摆动间碰上铜色的锅壁发出诱人的“滋滋”声。虽然我最后放弃了自招录取没有离家北上,但是随着高考独木桥的硝烟在我心中逐渐淡去,那年瞬间烫熟的肉片裹上晶亮浓稠麻酱的味道与高中三年来母亲唯一一次如释重负带我远行的笑颜,共同镌刻了我对拼搏岁月最后的遗影。

与我同来交换的四川同学,在台无数次思念起巴蜀一带鲜香麻辣的牛油火锅。届逢立冬之时,一位在台就读曾前往我校交换的马来西亚籍华侨学长联络交流学院的院长,热情邀请我们去台中的老字号人文餐厅“耕读园”吃火锅。耕读园是一家结合了江南园林与台湾传统建筑仿古餐厅,潺潺流水与石板下红尾锦鲤翕动相嬉,窄窄的檀木色长廊上隔几步便挂着盏圆圆的墨宝宣纸灯笼,一步一景都充满着文化气息。在席间来自四海八方的我们因火锅的味道打开了中华血脉对美食共有的记忆,在这个佳节时分奇妙地云集一堂,用四川的麻辣锅底涮台湾新鲜的在地食材,在融合中感受了舌尖美味。

而说到四川火锅,这绝对是中华美食文化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我第一次来川吃正宗的成都老火锅,是在父母送我异地求学之时。嵌在黑色大理石桌面上的偌大圆锅内,是一大片翻滚的红油与手指长的干尖椒,漏勺在汤里一捞,则是一大串沉甸甸鲜绿色的花椒并深红色的剁椒段,让人看着就心生战兢之意。来自吴头楚尾之地的我们一家虽然素来啖辣,但是和巴蜀人民还是远不在一个位阶,一边说着果然四川火锅才够味吃得浑身大汗酣畅淋漓,一边被辣得神智不清唇肿舌麻眼眶含泪。那一夜刻骨的辣味直从口间烧至肠胃,踏出火锅店兜头一贯的夜风都消不去那股火辣热烫之感。然而,在我与父母缓行在去学校宿舍的路上,听父亲感慨校园里的钟楼与拱桥,垂柳与碧湖,颇有江南一带建筑的风格,如此环境应当可消减乡愁时,方才火锅留给我涌动的热气却像烧完的炭火剩下的余烬,悄无声息黯灭下去。

《舌尖上的中国2》里有一段解说词,说“无论脚步走多远,在人的脑海中,只有故乡的味道熟悉而顽固,它就像一个味觉定位系统,一头锁定了千里之外的异地,另一头则永远牵绊着,记忆深处的故乡。”蜀味虽然始终惊艳着世人味蕾,但是激荡过后最令我牵肠挂肚的还是故乡的味道。

在“八方云集”的店里,我还点过红油珍珠抄手。这家遍布全台各地的快捷连锁饭店,的确如其宣传语所言,做到了“八方美味飘香,四面宾客云集”将祖国南北的特色面食都糅合到了台湾风味里。在四川上学时,虽然红油抄手闻名遐迩,但我总默默腹诽它太皮厚个大,和速冻水饺颇为神似,一点都不像我故乡的海鲜小馄饨,小巧玲珑,皮薄味鲜。而八方云集的珍珠抄手,更符合我心目中馄饨的形象:半透明状薄薄软软的面皮透着泛粉的肉馅,个头只有一元硬币那么大,一口一个刚刚好。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被打开了乡愁的开关,而馄饨的味道就是引家的归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食物就是与家乡最朴素而紧密的联结,始终扎根在民族血脉里,迁徙千里仍萦绕心头。

我在台半年,在环岛游时走过的很多地方,美食都依稀有着熟悉的影子。屏东县恒春镇一家排起长队的鸭肉冬粉,和我在南京喝的鸭血粉丝汤有极为相似的香味;台北市士林捷运站旁名不见经传的螺狮粉,颇有柳州的风范;遍布大街小巷的卤味,与四川麻辣烫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的一位台湾授课老师说,以前台湾地区的身份证上会写着祖籍的籍贯,他的父亲从小就告诉他,你既是一个苗栗人,也是一个山东人。八方云集,在台湾这个神奇的岛屿上,因云集融合了神州大地四海八方血脉,从而汇聚了四海八方经典或新生的乡味。有的美食在台湾入乡随俗,与台湾在地食材完美融合演绎了新的特色;有的美食风味不改,始终留存着家乡味道的记忆;有的美食则从无生有,在徙转的人潮与两岸风味文化中悄悄孕育。

当你的脚步越走越远,你的记忆里云集的八方印记也越来越多,而它们都将成为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我在四川吃到馄饨时,我会想起生活十几载的故乡;当我在台湾吃到火锅时,我会想起学习生活了两年的四川;或许当某日我在大洋的彼岸吃到了牛肉面,我会想起求学途中认真驻留过的台湾。而无论今后有多少聚散离合,“总有一种味道,以其独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着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