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云烟深处,许多故事里的都市名噪一时,如今大都被岁月湮灭得杳无踪迹。然而,总有一些地方,仿佛被瞄准镜里的十字跟牢一般,是那样清楚明亮,这就是鼓浪屿。历史和传说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浮力,将它从海里托举上来,以一种独特的画面呈现在世人面前。
画面里,没有江南榫卯镶嵌的声色,与近代史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建筑却无处不在。
渡过六百米宽的鹭江,就登上了鼓浪屿。
没有刺耳的喇叭声,安静似乎是一座岛从胎里带来的属性。
我踅入小巷,随着青石板路曲折,树荫遮掩的院落,朴素整齐,逼仄有序,浓郁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一种被称为“闽南红”的建筑,温暖而亲切。
建于清嘉庆年间的四落大厝,是鼓浪屿残存的最古老民居。近两个世纪的建筑,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我越是靠近,越能清晰地感受到岁月沉淀下来的凝重。
红砖白石双坡曲,出砖入石燕尾脊。这闽南传统民居,是中国近代史的见证者。它是由“草埔仔”的黄姓族人,陆陆续续建起的。
点、线和面之间,仿佛有一种内在的韵律,默契得恰到好处。滴水檐上,有金鱼、水鸭、麒麟、狮子等造型。在檐雕、砖雕、窗雕和剪瓷的方寸之间,那些民间故事、人物出处、仙花灵草栩栩如生。精美的细节拨动了几根隐在我身体中的琴弦。
我跨进院子,阳光透过枝叶落进昏暗的厅堂,一群游客止住脚步,仰头四顾。手扶门廊的导游则惟妙惟肖地讲述在这两百年来的悲欢离合里,人们是如何睿智地保护和光大前辈留下的荣耀。
这些原生态的风景,精雕细作之美,是厦门海上贸易和海商文化的遗迹,沿着发散的思维,可以走进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人走了,能给儿孙们留下什么?一本家谱,可以印着醒世良言;一处建筑,可以让归来有个依靠。
岛上,时有海雾倏来忽往,也能领悟出一份怅然。
与壁垒森严又美轮美奂的建筑迎面相遇,便有了读懂羸弱因果的机会。
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西方国家不断向外争夺商品市场和原料供应地,腐朽没落的大清王朝是它们最理想的目标。从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中,从亘古不息的涛声里,打捞鸦片战争之后的碎片仿佛并不算难。
英国领事馆建于1843年,是鼓浪屿上最早的西洋建筑之一。这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采用了“券廊式”风格,与英国在其亚洲殖民地的“外廊式”毫无二致。
一百多年前,大清政府被迫同日、美、德等签订了《厦门鼓浪屿公共租界章程》,鼓浪屿被列强正式明确为公共租界。岁月蛩音从领事馆上折回,重重撞向我的胸膛。从明代开始实施,在清代愈发严苛的海禁政策,没有让鼓浪屿流着“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时光。夜郎自大,国运积弱积贫,一座岛也无法置身事外。
弱肉强食的年代,日本挟着甲午战争的余威,强迫清政府允许其设立专管租界。它紧靠英国领事馆边上也建起了自己的领事馆。正宗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样式风格,四周设有连拱券柱式外廊、双柱桁架、楼顶女儿墙与外廊护栏,屋顶是中国古朴典雅的风格。在1928年,日本于自己领事馆侧面又建立两栋红楼作为其警察本部。抗战期间,这里的地下室监狱关押了无数抗日志士。时至今日,墙壁仍可看到被关押仁人志士留下的抗争标语和斑斑血迹。
日本领事馆是唯一未被修缮过的领事馆,故有鬼屋之说。衣衫光鲜的人们挤在一起拍照,气氛轻松自如,但我分明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窒息和痛楚。
鸦片战争后,泱泱大国成了唐僧肉。在鼓浪屿,英国、美国、法国、日本等13个国家设立了领事馆,鼓浪屿俨然成了“公共租界”。
历史需要记忆,建筑便是最好的素材。在摧枯拉朽的历史车轮前,一切屈辱和疼痛终会被碾得粉碎。
鼓浪屿是基督教的圣地。走在三一堂前,弯腰虔诚之际,我的心头还是一沉。以红白两色为主色调的三一堂,十字立体式罕见造型,屋顶是整个厦门地区唯一从国外运回的纯钢构件。屋里没有一根柱子,显得高大又带来奇特的音效。
灵魂需要寻找一个安放的场所,也许是忏悔救赎,也许求得平安。
容纳一千多人的教堂敞开胸怀。大千世界的春夏秋冬,还有人生谜一样的恩爱情仇,似乎都可放下。所有的事物,无论高矮胖瘦,都站成唱诗班的挺直。在我的眼里有一种绵绵诗意,却又夹杂一种淡淡的愁思。
我的愁思随着影子在石板路上移动,最终在黄荣远堂前停下。
整幢别墅有许多大小廊柱,用整条花岗岩琢成,典型的西班牙风格。窗下的云纹、墙上的彩绘、亭台上的雕栏画柱……一段时光就这样被凝固。通过它,可以回溯到那个挣扎与奋进的年代。
在国外,艰辛的劳作,仍然摆脱不了被歧视的阴影,乡愁和相思在异国他乡只能化成血泪。那就归来,把根扎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过了一个世纪,黄荣远堂魅力依旧,以当今的眼光来看,也不落俗套。别墅前挖了一个大凹坑,这样从门口进来的人首先会走到凹坑里,然后仰视建筑。雄伟,却令人陷入沉思。
如今,不会再有这样风格的建筑了。因为在太平盛世里,强大的祖国有能力让我们远离战乱。白天,我们能与亲人相拥;夜晚,能与亲人入梦。华夏大地与曾经的屈辱早已拱手告别了。
在黄荣远堂的对面是著名的海天堂构。
近百年历史的海天堂构,是鼓浪屿上唯一按照中轴线对称布局的别墅建筑群,是菲律宾华侨黄秀烺购得租界洋人俱乐部原址所建。
最有个性的中楼是一幢仿古宫殿式建筑,重檐歇山顶,四角高高翘起,门、窗、廊、厅的楣上均挂水泥透雕挂落飞罩,檐角均饰缠枝花卉。文化故事和薪火相传的民俗艺术,是每个人对家族和民族的“田、园、庐、墓”梦想的体现。这些,好像在哪一卷诗画里见过,却又熟悉得一时想不起来。
于文化来说,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也是一场浮夸的攀比。
金瓜楼位于泉州路99号,建于1922年。它的主人是黄赐敏,少时赴菲律宾经商致富后,返回鼓浪屿买下了这座刚刚建好的别墅。梁、柱、檐、楣、板、角都饰有花卉、禽鸟、植物浮雕,颇有乡土气息。既有中国传统的厢房和公用的客厅,又有欧式的壁炉和宽廊。这种用中国传统工艺装饰洋楼的手法,符合广大华侨在外打拼,乡土情结却又融入灵魂的属性。
涛声不再激昂高亢,而更像是低沉的叹惋。
菽庄花园依海建园。海藏园中,傍山为洞,垒石补山,与远处山光海色互为衬托。近代,一个令人沸腾与唏嘘的岁月,在落幕之时使无数人感伤。在花园,我似乎穿越到了百年之前,遇到花园的主人正眉头紧锁。1894年甲午战争,清廷失败,翌年割台湾给日本,林维源及其子叔臧不愿当亡国奴,迁到鼓浪屿居住。
听涛轩里,三十台古色古香的钢琴在典雅气氛的陈列室中,仿佛是等待出征号令的战士。阴阳伏在琴键之上,休止、跳跃,跳跃、休止,所激起的涟漪波及中华民族近代史册。那些内在的精神已山高水长。
一大片古旧建筑鳞次栉比,仿佛舒缓的波浪,向四面八方涌去。在岛上,有1200多座大大小小的或新或老的别墅。百年风云过云楼,每一处建筑都藏着爱与痛。它们犹如中国近代史微缩版的窗口,见证了东西方文化在小岛碰撞、交融的过程。
没有兵荒马乱的离乱,不代表人们内心就能平静,没有异国他乡的卑微,不代表内心没有叶落归根的情思。无数建筑,以一成不变的姿势将历史叙述得脉络清晰。
如今,西方文化影响已日渐式微。那些浓烈的、惆怅的、无奈的爱与恨,全部留在了这里。岛上的建筑集合着生活的自如,也集合着岁月的风华,如一枚枚印章在史书里屹立。